石台上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我,汞银的光泽在幽绿灯火下划过一丝非人的冰冷流光。它似乎……“看”见了我。
并非活物的注视,而是一种机簧锁死目标的冰冷感应。
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下意识猛然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冷湿的石壁。
代王却轻笑出声,仿佛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景象。“哦?这么快便有些许反应了?这次的汞汁纯度果然更胜往昔。”他抚掌,竟带着几分赞赏,“我儿,你看,你的‘兄弟’颇有些灵性。”
灵性?那分明是死物被邪法催动的骇异!
不能再待下去了!多一瞬都不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骇然。我猛地拧身,不再看那石台一眼,朝着黑衣人拖着失败品消失的那片阴影拼命冲去——那里是唯一的、未知的出路!
脚下粘滑,几次险些摔倒。我能感到身后那两道冰冷的目光钉在背上,代王的,还有石台上那个“我”的。
“呵……”代王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去吧,我儿。去看看这王府之下的……真相。总会回来的。”
他的话语像诅咒一样钻入耳中。
我一头撞进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手下触及的竟是一条狭窄陡峭的向下石阶,寒气裹挟着更浓郁的腥臭扑面而来。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向下狂奔。
不知下了多深,前方隐约传来水声,还有……锁链拖曳的沉闷回响。
心中骇极,却不敢停步。
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处更大的天然洞窟。中央一片漆黑的水潭,水波涌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水潭四周,石壁上开凿出一个个笼牢般的洞穴,粗大的铁栏后,隐约可见蜷缩着诸多模糊的身影,细微的、非人的呜咽声在洞窟中低低回荡。
而水潭边,那个黑衣人正将刚才拖下来的失败品“我”如同丢弃废物一样,随意抛入一个空置的笼牢内,咔嚓落锁。
他仿佛感知到我的到来,缓缓转过身,尘封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情绪地扫过我。
我尖叫一声,转向洞窟另一侧一条似乎通往更远处的狭窄水道,水浅及膝,冰冷刺骨。我踉跄着扑入水中,拼命向前跋涉。
身后,黑衣人并未追赶,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我逃入黑暗。
……
不知在黑暗冰冷的水道中挣扎了多久,当我终于看到前方微光,连爬带滚地从一处隐蔽的河滩洞口钻出时,已是天光黯淡。
我趴在冰冷的泥地上,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冰冷的、却不再带有那密室腥臭的空气,浑身湿透,颤抖不止。
回来了……我逃出来了?
可代王府……还能回吗?
那个顶着父王面容的怪物,那地下恐怖的傀儡作坊……
我挣扎着爬起来,必须告诉别人!告诉朝廷!告诉宗人府!
我沿着记忆中的路径,跌跌撞撞奔向京城。然而,越靠近城门,越发觉不对劲。
官道上几乎不见行人车马,一片死寂。护城河的水位似乎低了不少,河水颜色深沉,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的腥气,比地下暗河的味道更浓,更……令人心悸。
城门守卫比平日多了数倍,披甲执锐,面覆湿布,眼神警惕而惶恐。每一个入城的人都需经过严苛盘查,有兵士用长杆挑开行囊,甚至用银针试探行人携带的饮水。
“怎么回事?”我拉住一个匆匆欲离城却被拦回的老丈,声音嘶哑地问。
老丈面色惶惧,看我一身狼狈泥水,压低声音急道:“后生,你还不知?京里……京里闹大瘟了!”
“瘟病?”
“邪乎的很呐!”老丈眼中满是恐惧,“好端端的人,身上就开始长……长鳞片!硬的,青黑色的,像……像鱼鳞似的!从皮肉里钻出来,又痛又痒,疯了似的想往水里跳!太医院的太医们来了几波,药石无灵,根本瞧不出是个什么症候!”
鳞片?水?
我猛地想起地下暗河、想起那腥臭的水潭、想起代王府密室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水银味的腥气……还有龙脉!
代王府镇守的,可是前朝遗留的龙脉支系之一!父王……不,那个怪物曾醉酒后提及,龙脉有异,煞气暗生……
难道……
我冲入城中,眼前的景象让我如坠冰窟。
昔日繁华的京城街道萧条冷落,商铺紧闭,户户门窗紧锁。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是用布巾裹头掩面,眼神惊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间或从深巷中传来一两声非人的痛苦嘶嚎,令人毛骨悚然。
一队兵士抬着担架匆匆跑过,担架上盖着白布,但一只手臂滑落出来,那手臂上赫然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湿漉漉的青黑色鳞片,指甲变得尖长乌黑!
沿途可见多处法坛,符纸飘飞,却已残破不堪。几个道士模样的人面色灰败地收拾着残局,其中一人手上也隐约可见鳞片痕迹,正痛苦地抓挠着。
“没用的……都没用的……”一个靠在墙根,半张脸已开始覆盖鳞片的男人眼神涣散地喃喃着,“张天师做了法,引了真火……结果当晚河里的水就黑了……冒泡……病了的人更多了……压不住,根本压不住……”
道士作法,反加重病情?
煞气已侵染水源!寻常道法如何能镇压龙脉煞气?只怕是火上浇油!
我站在死寂的街道中央,浑身冰冷。
京城大疫,源在龙脉煞气,而起因……恐怕正是代王府地下那骇人的傀儡炼制!他们在抽取龙脉之力,却引得煞气反噬,污染了地下水系!
那个怪物……他不仅替换了亲王,炼制着傀儡,他还要这满城的人……都变成怪物吗?
我必须……
嘎吱——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簧扭动声,自我身后不远处响起。
我猛地回头。
街角阴影下,一个身着寻常布衣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与我一般无二。
是石台上那个“完美”的傀儡!
它空洞的眼睛精准地锁定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出一个模仿人类的、扭曲的弧度。
它出来了。
代王……放它出来了。
那扭曲的弧度像用刻刀硬生生划上去的,挂在“我”的脸上,诡异得令人头皮炸裂。它站在街角的阴影里,与周遭的破败恐慌格格不入,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完整”。
它出来了。代王果然放它出来了!
是来抓我回去?还是……替代我,彻底融入这人间炼狱?
对视仅一瞬,我猛地扭头发足狂奔,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脚下踉跄,撞开一个裹着厚布、行动迟缓的路人,引来一声压抑的痛呼。
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钻进更狭窄的巷道,试图利用对京城街巷的熟悉甩掉它。
身后,没有脚步声。
只有一种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律的、机簧运转的“咔嗒”声,不紧不慢,始终缀在后面,如同跗骨之蛆。它不需要奔跑,它只是精准地、高效地移动,如同锁死了猎物的弩机。
巷子越走越偏,周围的哀嚎声和诡异水声似乎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那催命般的“咔嗒”声。
前面是一处废弃的染坊,高大的晾布架东倒西歪,地面上残留着早已干涸变色的染料缸。无处可去了!
我闪身躲到一个巨大的、倒扣的破缸后面,蜷缩起来,死死捂住嘴,希望能躲过一劫。
“咔嗒……”
声音在巷口停顿了一下。
然后,是平稳的、毫无犹豫的移动声。它进来了。
我透过破缸的裂缝向外窥视。
它站在染坊空地的中央,微微歪着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扫视着这片杂乱的空间。阳光透过破棚顶照在它身上,那身从我这里夺去的锦袍显得华贵而刺眼。
它的鼻子……似乎轻轻抽动了一下。像在嗅闻。
它在找我。凭借气味?还是某种更诡异的感应?
它的头转向了我藏身的方向,停顿。嘴角那抹僵硬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
完了。
它迈步,直接朝我走来。
恐惧攫紧心脏,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破缸后爬出来,想从另一边逃走。
“哥哥。”
一个声音响起。平静,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完美地模仿着我平日说话的语调。
却毫无温度,没有一丝活气。
我骇得魂飞魄散,动作僵住。
它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并没有立刻扑上来,只是用那双倒映着我惊恐面容的眸子“看”着我。
“父亲在等你回去。”它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音都发得极其标准,却像是鹦鹉学舌,透着股机械的怪诞,“外面危险,病了。”
它甚至抬起手,指了指巷子外隐约传来的痛苦呻吟声,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种模仿出的、略显僵硬的关切表情。
“跟我回家。”它朝我伸出手。那手指修长,肤色匀净,完美得不像真人的手。
我盯着那只手,仿佛看到皮下精密咬合的齿轮和流淌的汞汁。
“滚开!”我嘶声尖叫,猛地抓起地上一块半干的染料块,狠狠砸向它!
它不闪不避。
“啪!”染料块在它胸口绽开一团污渍。
它低头,看了看那污渍,又抬头看我。脸上那模仿出的关切表情一点点消失,恢复成彻底的空白。
然后,它抬起手,开始机械地、反复地擦拭胸口的污渍,动作执着却毫无效率,仿佛某个程序被触发了。
“脏了。”它说,还是那个平板的语调,“不好看了。”
趁现在!
我转身欲逃,眼角余光却瞥见它停止了擦拭动作。它的手臂垂落,关节处发出轻微的“咯啦”声。
它的头猛地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绿芒一闪而过——像是地下密室里青铜灯盏的幽光。
“不听话。”它的声音骤然变冷,不再是模仿,而是一种纯粹的、金属摩擦般的宣告。
它的身体微微下沉。
下一个瞬间,它原先站立的地面上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速度快得根本不像人!
一股巨力狠狠撞在我的后心!
我甚至没看清它是如何移动的,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飞扑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腥甜味瞬间涌上喉咙。
它站在我方才的位置上,缓缓收回脚——那动作流畅得可怕,完全看不出片刻前的僵硬。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一只脚已经踩上了我的背脊。力量重如山岳,冰冷的压力透过衣物,几乎要碾碎我的骨头。
它俯下身,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倒悬着出现在我眼前,嘴角再次慢慢咧开,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冰冷至极的弧度。
汞银的微光在它眼底深处流动。
“父亲说,”它的嘴唇开合,热气呵在我脸上,却是冷的,“必要的损伤,可以接受。”
它抬起手,五指并拢,那手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冷硬光泽,朝着我的后颈,精准地劈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