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日。
围困仍在继续,但城外的叛军营盘,气氛已悄然变质。
最初那森严整齐的阵列变得有些松散,巡逻的士兵脚步拖沓,眼神不再锐利,反而时常飘向炊烟升起的方向,那里传来的粥饭香气似乎一日比一日寡淡。营地里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骚动,为争抢食物而发生的殴斗时有耳闻,军官呵斥鞭打的声音也变得频繁而焦躁。
一种无形的焦虑和恐慌,如同缓慢滋生的霉菌,在数万大军中蔓延。
粮草,快接不上了。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晋王李荣负手站在巨大的沙盘前,背影僵硬。他身上的明光铠依旧耀眼,但眼底却布满了血丝和无法掩饰的焦灼。沙盘上代表太原城的那座模型,如同哽在他喉间的一根毒刺,拔不出,咽不下。
“王爷!”一名络腮胡将领忍不住上前,声音粗嘎,“不能再等了!儿郎们都快饿得拿不动刀了!趁着还有力气,集中所有兵力,再冲一次!末将愿亲自带队,必为王爷拿下此城!”
“鲁莽!”另一名面容清癯的文官模样的幕僚立刻反驳,“我军士气已堕,强攻只会徒增伤亡!如今当务之急是稳固营盘,等待后续粮草……”
“等?等到什么时候?”又一名性如烈火的将领吼了起来,他脸上还带着昨夜救火时留下的黑灰,“粮道被断,后续粮草在哪?!再等下去,不用城里人打出来,我们自己就先饿死了!昨夜那萧彻狗贼区区几百骑就敢直冲中军,烧了我们那么多粮草!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还有余力!说明我们被小看了!”
“正是因为他们还有余力,才更不能贸然强攻!”幕僚据理力争,“萧彻用兵诡诈,昨夜是偷袭得手,若我们正面强攻,正中其下怀!当以围困为主,消耗其……”
“消耗?现在是谁在消耗谁?!”络腮胡将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沙盘上的小旗都跳了一下,“王爷!末将以为,当立刻分兵,去周边村镇……筹措粮草!”他话语顿了顿,所谓的“筹措”,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意味着什么。
“不可!”幕僚脸色发白,“王爷起兵乃为清君侧,若行劫掠之事,与土匪何异?必失民心,天下人将如何看王爷?”
“民心?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什么民心!”烈性将领嗤笑,“赢了,自然就有民心!输了,什么都没用!”
帐内顿时吵作一团,主攻的、主围的、主张外出“就食”的,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晋王李荣猛地转身,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够了!”
一声怒喝,让所有争吵瞬间平息。将领幕僚们噤若寒蝉,垂首不敢直视。
李荣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扫过沙盘上太原城的模型,又扫过帐外那些明显士气低落的军营,最后落在昨夜被焚烧、至今仍有黑烟冒起的粮草堆放处遗址。
他知道,幕僚说的有道理,强攻损失太大。他也知道,劫掠是饮鸩止渴。
但他更知道,时间不在他这边。
每多拖一天,他的优势就流失一分。京城的消息迟迟不来,其他藩镇态度暧昧,军心日渐浮动……萧彻那夜疯狂的一击,不仅烧了他的粮草,更像是一根毒刺,扎破了他精心营造的“大势所趋”的表象。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必须破城!必须用一场辉煌的胜利,来重新凝聚军心,来震慑四方!
可是……怎么破?
强攻?代价几何?
分兵就食?后患几何?
各种念头在他脑中疯狂交战,每一种选择似乎都通往绝境。
焦虑和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木屑纷飞!
“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给本王攻!不惜一切代价!三日之内,本王要站在太原城的废墟上!”
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血腥的道路。
帐内众将神色各异,有兴奋的,有担忧的,但无人再敢反驳。
命令被传达下去。
沉闷的战鼓声再次隆隆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促,都要疯狂。
城头之上,萧彻看着城外叛军开始疯狂集结,看着那些被驱赶着、脸上带着麻木和恐惧的士兵再次扛起云梯,听着那透着绝望和歇斯底里的战鼓声。
他知道。
晋王,终于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要拼命了。
他缓缓握紧了剑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残酷的弧度。
那就……
看看谁的命更硬。
战鼓声不再是催促,而是绝望的嘶嚎,一声声砸在每一个叛军士兵的心口,也砸在太原城残破的墙垛上。
晋王下了死命令。
没有退路,没有轮换,没有间歇。
攻城!不计代价地攻城!直到城破,或者人死光!
叛军如同被驱赶的牲口,在军官疯狂的呵斥和刀剑逼迫下,麻木地、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那座已经吞噬了无数性命的城池。箭矢如同飞蝗,几乎遮蔽了天空,压制得城头守军难以露头。云梯再次如同死亡的藤蔓般搭上城墙,攻城塔缓慢而坚定地逼近,巨大的撞锤在盾牌的掩护下,再次开始撞击那扇早已变形、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城门!
这一次,叛军像是彻底疯了。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和温热的血泊继续向上冲。弓箭手不顾伤亡地持续仰射,为登城的同伴争取那一点点机会。甚至有人身上燃着火,嚎叫着扑向守军,只为同归于尽!
城头之上,守军也杀红了眼。滚木礌石早已用尽,就拆民房的梁柱砖瓦!金汁熬干,就烧开水往下泼!刀剑砍卷了刃,就用拳头、用牙齿!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野兽,在生存的本能驱动下,进行着最原始的搏杀。
周淮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只能凭借手势和凶狠的眼神指挥着防线。他像一块礁石,死死钉在最为危险的豁口处,刀下不知劈翻了多少敌军,自己身上也添了无数伤口,却兀自死战不退。
萧彻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城头各处闪现。他不再局限于指挥,哪里防线岌岌可危,他的剑光便在哪里绽开,每一次闪烁,都必然带起一蓬鲜血和一声濒死的惨嚎。他的玄甲早已被血污浸透,看不出本来颜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冰冷、精准,如同杀戮的化身。
“守住!给老子守住!”周淮一刀劈开一个叛军校尉的头盔,溅了一脸脑浆,嘶声怒吼,“援军就快到了!王爷必败!”
这话与其说是鼓舞士气,不如说是绝望下的自我催眠。
叛军似乎无穷无尽。
一架攻城塔终于成功靠上城墙,搭板放下,更多的叛军精锐如同开闸洪水般涌上!这段城墙的守军瞬间被淹没,防线眼看就要被撕开!
萧彻眼神一厉,正要扑过去。
突然——
叛军后阵,那庞大的军阵侧后方,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混乱的喧嚣!
那不是攻城的呐喊,而是惊惶的嘶叫、混乱的马蹄声、以及兵刃猝然交击的脆响!
一面陌生的、绣着咆哮黑虎的战旗,竟突兀地在叛军后方扬起!
紧接着,是如同闷雷般滚动的马蹄声!一支庞大的骑兵,如同天降神兵,从叛军毫无防备的侧翼狠狠切入!刀光闪烁,铁蹄践踏,瞬间将叛军后阵冲得七零八落!
“援军!是援军!虎贲军的旗帜!”城头上,一个眼尖的守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喜的呐喊!
这一声呐喊,如同注入垂死身体的强心剂!
所有守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原本几乎耗尽的力气仿佛瞬间回归,挥舞兵刃的动作再次充满了力量!
“杀啊!我们的援军到了!”
“晋王完了!杀光这些叛贼!”
与之相反,攻城的叛军听到身后的混乱和呐喊,感受到那来自背后的恐怖威胁,军心瞬间崩溃!
前有坚城,后有突袭!
进退无路!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攻城的气势顷刻间土崩瓦解。有人开始掉头逃跑,军官再也无法约束部队!
晋王在中军旗下,眼睁睁看着自己庞大的军队在瞬间从疯狂的进攻者变成了待宰的羔羊,看着那面黑虎旗如同死神的镰刀般收割着他的部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完了。
他知道,彻底完了。
萧彻站在城头,看着下方戏剧性的逆转,看着那支如同神兵天降的虎贲铁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缓缓收剑入鞘。
然后,对身边同样陷入狂喜的周淮,吐出两个字:
“开城。”
“反攻。”
这一次,不再是撕咬。
是碾压,是屠杀,是清算。
狩猎,结束了。
现在,是收获猎物的时刻。
城门再次洞开。
这一次,涌出的不再是决死的哀兵,而是复仇的洪流。
太原城,守住了。
而晋王的头颅,将成为这场守城战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