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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夜,永亭侯府邸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与府外宵禁后寂静的京城仿佛两个世界。一场为庆贺太后寿辰预热的花宴正至酣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满座皆是朱紫公卿、勋贵子弟,言笑晏晏间,暗流从未止息。

萧彻坐在席间偏后的位置,一身暗纹常服,与周遭华丽喧嚣格格不入。他本就寡言,此刻更是如同礁石,任周围谀词潮涌、暗箭潜藏,只偶尔举杯示意,酒液却几乎未沾唇。

裴九霄坐在他斜对面,正与一位宗室子弟高声划拳,笑得放浪形骸,眼风却时不时扫过全场,尤其在斟酒侍从身上停留片刻。

酒过三巡,宴至浓时。

一名面容普通、举止谨慎的侍女垂首上前,为萧彻案前已半空的酒杯续斟。动作流畅自然,与之前并无二致。酒液注入杯中,漾起细微涟漪。

就在她斟毕,即将退下的刹那——

一直看似慵懒随意、与旁人笑闹的裴九霄,手中的玉骨扇看似无意地“啪”一声掉落在案几之下。

“哎哟!”裴九霄叫了一声,顺势弯腰去捡。

几乎是同时,那斟酒的侍女脚下似乎被什么极细微的东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手中沉重的银酒壶脱手飞出!

“哐当——!”

酒壶砸在地上,佳酿四溅,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遭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侍女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跪地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永亭侯脸色一沉,正要呵斥。

“无妨。”萧彻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嘈杂瞬间压下。他目光落在跪地的侍女身上,又扫过地上那摊酒液和滚落的银壶,眼神幽深。

裴九霄此时已捡起扇子,笑嘻嘻地直起身,用扇子指着那侍女:“你这丫头,毛手毛脚的,差点脏了萧同知的衣裳!还不快滚下去!”

侍女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下去。

一名侯府管事连忙上前赔笑打圆场,吩咐人迅速清理现场,又为萧彻换上新杯盏。

宴席很快恢复热闹,仿佛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然而,无人注意到,在酒壶打翻、众人目光被吸引的的电光石火间,裴九霄弯腰捡扇时,袖中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已悄无声息地探入萧彻杯中残留的酒液,又迅速收回。

银针尖端,在不易察觉的角度下,泛起一丝极淡的幽蓝色。

裴九霄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与旁人继续玩笑,但握着扇子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一瞬。

他借着举杯的动作,向萧彻投去一个极快、极隐晦的眼神。

萧彻端坐不动,面无表情,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毒。

见血封喉的剧毒。

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在这等场合,用这种方式,下手之人,既狠辣,又肆无忌惮到了极点。

永亭侯?他没这个胆子。也不过是被人当枪使了宴席之地。

萧彻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满座宾客。那些笑容可掬的面孔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立刻毒发身亡,七窍流血而死。

他端起侍从重新斟满的酒杯,指尖感受着瓷器的温凉。

裴九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忍不住出声。

却见萧彻并未饮酒,只是将酒杯在指尖缓缓转动着,目光落向席间一位正与人谈笑风生的紫袍大员——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廷之。此人乃是清流领袖,亦是近日弹劾萧彻最凶的几人之一。

萧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些许丝竹声:“陈御史。”

陈廷之谈笑声一顿,转头看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疏离:“萧同知有何见教?”

“听闻御史近日得了一幅吴道子的真迹,不知萧某可有眼福一观?”萧彻语气平淡,仿佛真是突发奇想。

陈廷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笑道:“同知说笑了,不过是友人相赠的摹本,不值一提,岂敢在同知面前班门弄斧。”

“是么?”萧彻微微倾身,手中的酒杯也随之向前微微一送,做出敬酒的姿态,“陈御史过谦了。谁不知御史眼光独到,收藏颇丰。便真是摹本,也必是精品。”

他这话看似恭维,却隐隐带着刺。陈廷之素以清廉自诩,收藏书画古玩虽算雅好,但若价值过高,难免遭人非议。

陈廷之脸色微微沉了沉,不得不举起酒杯回应:“同知谬赞了。”

两人虚与委蛇,酒杯在空中微微一碰。

就在酒杯相触的瞬间,萧彻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杯中酒液猛地晃出少许,正好溅了几滴到陈廷之的袖袍和手背上!

“哎呀,失礼。”萧彻立刻放下酒杯,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陈廷之看着袖袍上迅速晕开的酒渍,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和嫌恶,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发作,只得强笑道:“无妨,无妨,同知并非故意。”他下意识地抬手,想用帕子擦拭手背上的酒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小小的意外上。

然而,下一刻,陈廷之的动作僵住了。

他的脸色在灯火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背——那里,被酒液溅到的皮肤,竟然开始迅速泛起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并且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麻痹刺痛!

“酒……酒……”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猛地抬头,看向萧彻那只酒杯,又看向萧彻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意外!

萧彻是故意的!他知道酒里有毒!他竟敢……竟敢用这种方式……

“噗——!”

一口黑血猛地从陈廷之口中喷出!他身体剧烈抽搐起来,打翻了面前案几,杯盘狼藉一地!整个人蜷缩着倒地,手脚痉挛,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眼看就不活了!

“啊——!”

席间瞬间大乱!女眷的尖叫声、男子的惊呼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

“御史大人!”

“怎么回事?!”

“酒!酒里有毒!”有人惊恐地大喊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萧彻面前那只酒杯上,又惊恐万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酒杯,仿佛那里面也是穿肠毒药!

永亭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过来:“快!快传太医!封锁府门!谁也不准走!”

场面彻底失控!

萧彻缓缓站起身,冷漠地看着地上抽搐吐血的陈廷之,看着周围乱作一团、面色惊恐的宾客。

裴九霄早已闪到他身侧,手按在绣春刀上,警惕地扫视四周。

萧彻弯腰,捡起那只被打翻在地、却依旧残留些许毒酒的酒杯,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每一张惊惶失措的脸。

“看来,”他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混乱和喧嚣,“有人不想让萧某喝这杯酒。”

“也不想让陈御史……开口说话。”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每一个人。

“很好。”

宴席成了刑场。

欢乐成了惊恐。

而下毒之人,此刻定然就藏在这满座衣冠之中,脸色恐怕比那中毒将死的陈廷之,更加难看。

狩猎,从未停止。

只是这一次,猎手选择了最嚣张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反击。

永亭侯府的花厅,顷刻间从笙歌宴饮之地化作了修罗鬼蜮。

陈廷之倒在地上,身体仍在无意识地抽搐,口鼻中不断溢出紫黑色的毒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眼看是活不成了。那摊秽物和碎裂的瓷片狼藉一地,散发着死亡的恶臭。

女眷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破耳膜,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宾客们此刻面无人色,惊慌失措地向后退缩,仿佛萧彻手中那只残留毒酒的杯子是什么洪荒恶兽,生怕沾上一星半点。不少人下意识地扔掉了自己手中的酒杯,玉液琼浆泼洒在地毯上,无人心疼。

“封锁所有出口!任何人不得离去!”永亭侯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嘶声力竭地命令着侯府护卫。他肥胖的身躯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冷汗浸透了华贵的锦袍。在他的府上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毒杀案,死的还是堂堂都御史!他这侯爵怕是当到头了!

护卫们慌忙行动,刀剑出鞘,堵住了花厅的所有门户,却更添了几分恐怖气氛。

萧彻却对周围的混乱视若无睹。他依旧站在原地,指尖拈着那只罪魁祸首的酒杯,微微倾斜,看着杯壁上残留的、泛着诡异光泽的酒液。他的目光冷静得可怕,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而不是致命的毒药。

裴九霄护在他身侧,绣春刀已半出鞘,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常。他的嬉笑早已收起,只剩下全神贯注的戒备。

“萧……萧同知……”永亭侯连滚带爬地过来,声音发颤,“这……这定然是误会……是那该死的贱婢!是她下的毒!本侯定将她碎尸万段……”

“侯爷确定是那侍女?”萧彻终于抬眼,目光平淡地看向永亭侯。

永亭侯一噎,他哪里能确定?那侍女不过是个引子,真正下毒之人……

萧彻不再看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他的视线所及之处,宾客们无不避让低头,心惊胆战。

“酒,是侯府的酒。”萧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杯,是侯府的杯。人,是侯府的人。”

“毒,却出现在本官的杯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下毒之人,此刻,就在这厅中。”

人群一阵骚动,恐慌如同实质般蔓延。人们互相猜忌地打量着,空气紧绷得几乎要断裂。

“是谁?!”永亭侯几乎是尖叫出来,赤红着眼睛环顾四周,“是谁要害本侯!是谁?!”

“或许,”萧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不是要害侯爷。”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倒地濒死的陈廷之身上:“或许,只是想借侯爷的宝地,借本官的酒杯,除掉某些……碍眼的人。一石二鸟,倒是好算计。”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不是针对萧彻?是针对陈廷之?借刀杀人?!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陈廷之身上,又惊疑不定地看向萧彻,试图分辨他话中真假。

萧彻却不再解释。他弯腰,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手帕,极其小心地将那只酒杯包裹起来,收好。这是最重要的物证。

然后,他看向裴九霄。

裴九霄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朗声道:“锦衣卫办案!所有人等,原地禁足!接受问询!有擅自离去者,格杀勿论!”

他带来的几名锦衣卫高手立刻散开,如同虎入羊群,开始强制控制场面,将惊惶的宾客分隔开来。

萧彻则一步步走向那瘫软在地、已然气绝身亡的陈廷之。

他蹲下身,无视那可怖的死状和污秽,目光锐利地检查着陈廷之的指甲、口腔、以及被毒酒溅到的皮肤。

然后,他的手指,极其隐蔽地探入陈廷之的袖袋和怀中。

动作快如闪电,细微得无人察觉。

当他站起身时,手中已多了一枚极小的、被捏得变形的蜡丸,以及一小片似乎是从什么账簿上撕下的、写着几行数字的纸片。

他面无表情地将东西纳入自己袖中。

下毒的目标或许有争议。

但陈廷之的死,绝非无辜。

他必然知道什么,触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才招致这灭口之祸。

而杀他的人,和想杀萧彻的人,即便不是同一人,也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萧彻直起身,再次环视这座华丽却已充满死亡气息的牢笼。

猎手嚣张地宣告了反击。

而藏在暗处的猎物,此刻定然心惊肉跳。

他很好奇。

下一个沉不住气的。

会是谁。

“裴佥事。”他开口。

“在!”

“这里交给你。查清每一个人的底细,尤其是……和陈御史有过接触的。”

“明白!”

萧彻转身,在一片恐惧和猜忌的目光中,向着厅外走去。

侯府护卫无人敢拦。

夜色正浓。

这场宴席,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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