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光阴,弹指而过。
偏殿内,药香已淡,多了几分清冷。窗棂透入的阳光,终于不再显得苍白无力,而是带着些许真实的暖意。
榻上之人,眼皮颤动良久,终是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不再有暗金星尘旋转的冰冷,也没有了少年时的热血激昂,甚至没有了昏迷前的痛苦挣扎。只剩下一种历经焚身淬骨、看透生死悲欢后的……极致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旷。
陆昭然望着头顶熟悉的蟠龙藻井,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他尝试动了动手指,一股沉重的、无处不在的虚弱感立刻传来,仿佛这具身体已不属于自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气力。
他艰难地偏过头。
守在榻边的,不是太医,而是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的朱翊钧。他看到陆昭然睁眼,先是一愣,随即猛地站起身,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都变了调:“陆……陆兄弟?!你……你醒了?!太医!快传太医!”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太医诊脉完毕,脸上亦是惊疑不定,连连称奇:“奇哉!怪哉!脉象虽依旧虚弱不堪,却根基未绝,竟真的……稳住了!只是……这损耗实在太巨,非经年累月,恐难恢复万一……”
朱翊钧才不管那么多,只要人醒了,便是天大的幸事!他激动地絮叨着这数月来的变故,朝廷如何稳定局面,孤鸿子前辈如何悄然离去,京城如何慢慢恢复生机……
陆昭然静静地听着,目光却缓缓移向床边案几上的一面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依旧年轻,五官轮廓未变,但那一头长发,却已是如雪般的苍白,不见一丝墨色。不是之前力量反噬时的诡异苍白,而是那种生命元气过度透支后、再也无法逆转的枯槁灰白。衬着他苍白消瘦的面容和过于平静的眼神,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暮气。
他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冰冷的、雪白的发丝。
没有震惊,没有悲伤,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既成事实。
当日内侍禀报,陛下听闻他苏醒,即将前来探视。
陆昭然闻言,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当沈星澜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一个白发苍苍的“青年”,靠坐在床头,气息微弱,却挣扎着想要下床行礼。
“爱卿重伤未愈,不必多礼!”沈星澜快步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欣慰,“醒来便好!醒来便好!朕心甚慰!你为社稷立下不世之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来!”
他的目光扫过陆昭然那刺目的白发,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光芒,似是惋惜,又似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陆昭然在他的搀扶下重新靠坐回去,垂着眼眸,声音沙哑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他微微喘息片刻,继续道:“臣……筋脉尽毁,已是废人,残躯能苟延性命,已是天幸,实不堪再任官职,于国有损无益。恳请陛下……允臣……辞去一切职务。”
沈星澜眉头微蹙,劝慰道:“爱卿何出此言?只需安心静养,朝廷自有……”
“陛下。”陆昭然轻轻打断了他,抬起眼,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直视着沈星澜,“臣……意已决。”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缓缓说出下一句:“皇城司指挥使一职,干系重大,不可久悬。朱翊钧朱将军,忠勇果决,沉稳干练,数月来代理事务,井井有条,于稳定局势功不可没。臣……斗胆,举荐朱将军接任。”
一旁的朱翊钧闻言,猛地抬头,满脸惊愕:“陆兄弟!这如何使得!我……”
沈星澜目光在陆昭然平静无波的脸和朱翊钧惊慌的表情之间转了转,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昭然虽病体孱弱,为国举贤之心却令朕感动。翊钧这些时日的表现,朕也看在眼里。既是你力荐……朕,准了。”
“陛下!”朱翊钧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星澜一个眼神制止。
陆昭然仿佛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彩也黯淡下去,重新变得疲惫不堪:“谢陛下……臣,别无他求。只望能于京郊……寻一僻静处,了此残生。”
他的要求如此低微,姿态如此彻底,甚至主动交出了可能最后一点值得忌惮的“影响力”(举荐朱翊钧,既安了沈星澜的心,也彻底斩断了自己与旧部的联系),沈星澜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一个武功尽废、生机枯竭、主动远离权力中心、只求苟延残喘的废人,确实……再无任何威胁。
“朕准了。”沈星澜语气更加温和,“朕会命人在西山择一幽静皇庄,一应用度,皆由内帑支取,你安心静养便是。”
“谢……陛下恩典。”陆昭然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最深处的、一丝冰冷的疲惫。
数日后,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一队低调的宫廷侍卫护送下,驶出了依旧在缓慢修复中的京城城门,向着西郊而去。
马车内,陆昭然靠着车壁,白发如雪,容颜枯槁,闭目仿佛睡着。只有在他偶尔睁开眼,望向窗外飞逝的荒芜田野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外表极度不符的冰冷洞悉,才隐约透露出一丝这具残破躯壳下,可能隐藏着的、不为人知的真相。
西山皇庄,确实清幽僻静,人迹罕至。
陆昭然屏退了大部分仆役,只留两个哑仆负责日常起居。
他终日或坐在院中晒太阳,看着云卷云舒;或于灯下翻阅几本带来的、无关朝局的闲书;最多的时候,便是对着满园萧瑟的草木发呆,一看便是整日。
他看起来与寻常病弱之人无异,甚至更加沉默,更加暮气沉沉。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看似枯竭的经脉最深处,一丝得自龙脉馈赠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机,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流转着,滋养着,并与那深藏的“熔炉”印记一起,无声地炼化着每日服下的、依旧源源不断送来的珍贵药材。
力量,远未恢复。
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恢复至从前。
但某些东西,正在这极致的沉寂与放弃中,悄然发生着改变。
他抬起手,看着阳光下自己苍白消瘦、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的手背。
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轻轻落在他的掌心。
他凝视片刻,缓缓收拢手指,将枯叶握在手中。
再摊开时,枯叶已化为细碎的、毫无生机的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
不是湮灭,而是……加速了其自然的衰亡过程。
他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粉末被风吹散。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
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也是……更遥远的、南疆的方向。
西山皇庄的日子,是一种被拉长、稀释、近乎凝固的寂静。
陆昭然的白发在阳光下愈发刺眼,衬得他容颜愈发清癯,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枯槁,并非伪装。他多数时候只是静坐,看庭前花开花败,云聚云散,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心如死灰、等待生命自然终了的闲散废人。
哑仆送来的汤药,他每日按时服用。药材依旧珍稀,药力磅礴,但对于寻常武者而言或许是大补之物,对他这具曾被多种极端力量冲刷、又彻底油尽灯枯的躯体而言,却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干裂无尽的荒漠,收效甚微,大多淤积于经脉角落。
唯有他自己知晓,在那死寂的荒漠最深处,一点得自龙脉本源的生机,如同最顽强的种子,正以缓慢到令人绝望的速度,汲取着这些淤积的药力,艰难地维系着一线不灭的生机,并潜移默化地……改造着这具破败的容器。
这个过程无关力量恢复,更像是一种本质的、缓慢的涅盘。
这一日,秋风萧瑟,卷落满庭枯叶。
陆昭然如常坐在廊下,膝上盖着薄毯,手中一卷闲书半晌未曾翻动一页。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院中一株叶片几乎落尽的老树上,瞳孔深处却无焦距,仿佛神游天外。
忽然,一阵不同于往常的、极细微的悸动,自体内那沉寂的“熔炉”印记中传来。
不是针对龙脉生机,也不是针对淤积药力。
而是针对……南方。
那悸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渴求”感。仿佛沉睡的猎犬,于梦中嗅到了遥远风中一丝极其淡薄、却铭刻于本能深处的……猎物的气息。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淤塞的经脉中,那些未被完全炼化的药力,似乎也被这悸动引动,微微沸腾起来,尤其是几味产自南疆密林、性喜阴湿、带着微毒的药草精华,反应尤为明显。
陆昭然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皇庄低矮的院墙,投向南方遥远的天际。
京城在那个方向。
但更远的、beyond 京城的……是连绵的群山,是潮湿的沼泽,是毒瘴弥漫、蛊虫滋生的……南疆。
是蛊母的故乡。
也是她最终力量溃散、部分本源可能重归的地方。
那“熔炉”印记,融合了湮灭、死寂、秩序与净化多种特质,对同源或相克的力量有着天然的感应。它此刻的异动,意味着什么?
是蛊母尚有残渣存于世?还是南疆那片土地本身,因为蛊母的消长,又孕育出了新的、类似的不祥之物?亦或是……别的什么,与他服用的那些南疆药材产生了共鸣?
种种推测在他那过于平静的心湖中掠过,却未激起太多波澜。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个方向,良久,良久。
直到一只飞鸟掠过庭院,发出清脆的啼鸣,才将他从凝视中惊醒。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修长、却无力紧握的手指。
如今的他,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纵有猜测,又能如何?前往南疆?探寻真相?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重新拿起膝上的书卷,指尖无意间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那纸张粗糙的触感,竟让他体内那丝微弱的龙脉生机,以及那沉寂的“熔炉”印记,同时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仿佛这最普通的物件,也蕴含着某种天地间最基础的、“存在”的法则。
一个模糊的、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闪现。
既然外力无法借助,体内力量十不存一……
那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不再执着于恢复旧观,不再追求磅礴的能量。
而是极致地向内求索,极致地掌控这仅存的、微弱的一切?
去感知这天地万物最细微的“结构”,去理解那“湮灭”与“存在”最本质的界限?
用这残存的“熔炉”,不是去炼化庞大的能量,而是去……炼化“认知”?炼化“感知”?
若能做到……
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或许皆可为剑。
一言一行,一静一动,或许皆蕴含法理。
这条路,前所未闻,或许根本走不通,注定孤独崎岖,比他之前走过的任何路都要艰难万倍。
但……
陆昭然缓缓收拢手指,虽然依旧无力,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他再次抬头,望向南方。
目光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死寂,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专注与探究。
他或许去不了南疆。
但这片庭院,这方天地,或许就是他新的“南疆”。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尝试用那残存的一丝神念,去“触摸”指尖的书页,“感知”那纤维的脉络,“解析”其存在的“理”。
秋风依旧,卷起落叶无数。
廊下的白发青年,仿佛彻底融入了这片寂寥的秋景之中,化作了一块沉默的石头。
唯有他自己知道,一场更加漫长、更加孤独、指向未知领域的修行,已然在这极致的沉寂中,悄然开始。
而远在南疆的迷雾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因这遥远的、微弱的感知触碰,轻轻悸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凶兽,于梦中,掀开了一线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