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天没亮就阴着,到了辰时,雨丝开始飘。
细得像牛毛,粘在衣领上,凉得刺骨。
青云宗主峰广场,今儿个跟往常不一样。
没有练剑的喝喊,没有弟子打闹的声音,连风刮过树梢,都透着哑。
能走的人,基本都来了。
有的胳膊还吊在胸前,绷带渗着淡红;有的拄着木杖,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
可没人缺席。
所有人都穿了素衣,胳膊上缠着黑纱 —— 那黑纱料子粗,磨得皮肤有点痒,却没人敢扯。
广场正中间,搭了座灵台。
不算多华丽,木头架子刷了层漆,可上面摆的东西,看得人眼睛发紧。
没有棺椁。
就摆着密密麻麻的灵位牌。
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个名字,就是一个没从战场上回来的同门。
牌位堆得高,最前头那几排,木牌上的字描得格外深 —— 有周通的,还有几位长老的。
香烛在灵台前头燃着,烟味儿混着雨气,飘得满广场都是。
玄云真人站在祭台最中间。
他穿了玄色祭服,领口的褶皱没拉平,大概是早起时没心思整理。脸色比平时白了好几分,下巴上的胡茬也没刮,看着老了些。
祭台两侧,青松、流云两位太上长老坐着轮椅。
他俩伤还没好,裹着厚厚的棉垫,却硬是撑着坐直了,眼神盯着灵台,没挪过一下。
各峰的峰主、堂主站在后面,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放得轻。
“吉时到 —— 鸣钟!”
司仪长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比平时低了八度,却穿透了雨幕。
咚 ——
第一声钟响,砸在人胸口上,闷得发疼。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一下接一下,不快,却重得像坠了铅。
整整九十九声。
钟声绕着青云山转,连远处的瀑布声,都被压下去了。
站在后排的弟子,有人开始抽鼻子。
不是大声哭,就是偷偷吸气,肩膀一抽一抽的。
“鞠躬 —— 祭奠英灵!”
玄云真人先动了。
他弯腰,腰背弯得很沉,几乎要贴到膝盖。
身后数万弟子,齐刷刷跟着躬身。
没有口号,没有指令,可动作整齐得吓人 ——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敬重。
直起身的时候,玄云真人拿起了祭文。
纸页被风吹得有点卷,他手指按了按,才开口。
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能传到广场角落:
“前日之战,敌寇来犯,血染山门……”
他说着战役的惨烈,说那些弟子怎么挡在青云碑前,说周通最后怎么用身体护住阵法。
没说多华丽的词,就说 “张三儿才十六,第一次上战场,手里的剑没松过”“李长老断了腿,还在喊‘守住’”。
听到这些,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穿青衫的小弟子,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声闷在袖子里,肩膀抖得厉害 —— 他师父的灵位,就在最前排。
没人去劝。
连玄云真人,念祭文的声音都顿了顿,指尖在纸页上掐出了印子。
叶凡站在广场最边上。
苏婉清在左边架着他的胳膊,赵铁柱在右边托着他的腰。
他腿还软,站一会儿就觉得膝盖发酸,可他没说要坐。
眼睛一直盯着灵台最前头。
盯着周通的那块灵位。
木牌上 “周通” 两个字,他看了无数遍,可现在看,还是觉得扎眼。
脑子里突然冒出来昏迷前的画面 —— 周通把他往身后一推,笑着说 “你小子先撤”,然后转身就冲向了敌阵。
那笑容,现在想起来,心像被攥住了似的,疼得厉害。
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眼泪在眼眶里转,他使劲眨了眨,没让掉下来。
不能哭。
周师兄他们,不是想看他哭的。
“…… 逝者已矣,生者当勉。青云宗的根,不能断!”
玄云真人念完最后一句,把祭文放在烛火上烧了。
纸灰被风吹起来,混着雨丝,落在每个人的肩头。
仪式还没结束。
几个身强力壮的弟子,捧着灵位,往山后的英烈祠走。
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其他人跟在后面,慢慢走。
雨还在下,打湿了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叶凡被苏婉清扶着,也慢慢走。
他看着那些捧着灵位的弟子,看着身边互相搀扶的同门,突然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聚起来。
以前总觉得,宗门是个大地方,人多,规矩也多。
可现在才明白,这些人,这些没了的、还活着的,凑在一起,才是青云宗。
灵位都送进英烈祠的时候,雨稍微小了点。
玄云真人站在祠门口,看着所有人:
“他们会在这儿,看着我们。”
没人说话。
可每个人都攥紧了拳头 —— 有的攥着剑鞘,有的攥着衣角。
叶凡抬头,看了眼英烈祠的门匾。
木头做的,还带着新漆的味儿。
他在心里默默说:
周师兄,各位同门,你们放心。
宗门,我们会守住的。
只是……
雨彻底停了,天边透出点灰蒙蒙的光。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没动。
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敌寇会不会再来?
那些受伤的弟子,以后怎么办?
问号在每个人心里转,沉甸甸的。
这哀悼,不是结束啊。
是另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