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最后那句话,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刘天尧的颅骨里。
“…家族…要处决我了…因为…那个叫索菲亚的女人…”
索菲亚。
这个名字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所有喧嚣——巷外隐约传来的热带市集人声、瘸腿老兽医用镊子在铁皮盒里扒拉的刺耳刮擦声、甚至包括他自己血液在耳膜里轰鸣的奔流声。时间在那一瞬间被冻结、拉长。
安娜的身体在他掌下骤然失重、瘫软。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手臂猛地圈紧,才没让她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滑落尘埃。她靠在他胸前,那张永远带着不驯野性光辉的脸庞此刻苍白得可怕,如同覆上了一层冰冷的细雪。琥珀色的眼睛半阖着,往日里令人心悸的光彩涣散开去,只留下眼底深处一片疲惫的灰烬。滚烫粘稠的血,正顺着她腿侧那道狰狞的创口,汩汩流出,已经浸透了半条裤腿,又无声地渗进他卡其色的衬衫袖口,留下黏腻温热、迅速变得冰冷的触感。
索菲亚。
这两个字炸开的余波还未散尽,安娜涣散的目光却忽然死死钉在了瘸腿兽医的手上——那双满是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污垢的手,正从铁皮箱里摸出一根极粗的不锈钢针筒。针头闪烁着仓库顶棚昏黄灯泡投下的、令人心悸的冷光。
安娜如同被电击般抽搐了一下!用尽残存的力气试图扭头去看刘天尧,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别信……穿白……”话未说完,她的头猛地向后仰去,脖颈绷出脆弱的线条!
“操!死沉!”兽医没理会安娜几乎听不见的警告,动作极其粗鲁,一把掀开安娜皮衣下摆被血浸透的内衬边缘,露出肩胛下方那个被他胡乱糊满草药膏的伤口。血糊糊一片,被深褐色的药膏粘住,边缘的皮肉因为糊药时的暴力撕扯而翻卷。他抄起那支粗得惊人的针筒,根本没做任何消毒处理,蘸了点碗里凝固发黑的、类似猪油的浑浊粘液抹在针管头做润滑——或者纯粹是习惯动作——看也不看,对着那团血肉模糊就狠扎了进去!
噗嗤!
钝器穿透厚皮革般沉闷的声音。
针头大半没入血肉深处!
“呃——!”失去意识的安娜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瞬间扩散到极致,身体像离水的鱼般剧烈反弓起来!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惨烈到极致的短促嘶鸣!那声音凄厉得能撕破夜空,只维持了半秒就戛然而止,人彻底瘫软下去,胸口再无起伏。
针头还在肉里微微颤动。
巷子深处猛地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几声惊惧的抽气。
“老东西!你他妈……”刘天尧的脑子轰然炸开!胸腔里沸腾的岩浆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另一只尚能活动的手如同钢爪般探出,带着要将空气都撕裂的风声,五指箕张,带着刻骨的恨意直抓向那兽医油腻肮脏的脖颈!他要捏碎这老狗的喉咙!
呼——
一股裹挟着浓重异香的劲风毫无征兆地从巷口狭窄通道猛灌进来!
那香气浓得化不开,像是腐败的玫瑰混合了劣质麝香和血腥气,霸道地压下了一切味道,直冲鼻腔!刘天尧抓出的手因为窒息般的香气冲击顿了一下!
一道黑色的阴影如同鬼魅般切入了他和老兽医之间!
啪!
手腕剧震!
千夏的身影快得只留下视觉残留。不知何时脱下的木屐悄无声息地立在一边,那双穿着分趾袜的纤细玉足踩在污水冰碴的地面上。她依旧裹在华丽厚重的和服里,动作却如毒蛇吐信。宽袖在空中划过一道流云般的弧线,快若奔雷,精准无比地拍击在刘天尧抓向兽医的手腕外侧!动作举重若轻,指尖蕴含的力量却如同坚韧的藤鞭抽打,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刘天尧手腕骨节咔地一响,钻心剧痛传来,整条胳膊瞬间酸麻!攻势硬生生被截断!
巷子的两头几乎同时被堵死!
罗顿的心腹打手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沉默地从两个方向的阴影里涌出来,面无表情地围成了一个小圈。铁拳卡洛斯那张疤脸带着不加掩饰的狞笑堵在刘天尧身后,壮硕的身躯像堵墙,几乎贴上了刘天尧的脊背,灼热的、带着体臭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另一个方向,那个放过安娜黑血的打手,拇指正漫不经心地挑开别在腰后的捕鲸刀弯刃皮鞘,露出一抹寒光。
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兽医像没看见身边的剑拔弩张,慢吞吞地把那支粗针筒从安娜的伤口里拔了出来。针筒前端,赫然抽吸了小半管暗红粘稠、几乎发黑的血液。“妈的,扎深了,抽了点底料出来…”他把针筒举到昏黄的灯光下,浑浊的老眼眯缝着打量里面的东西,另一只手则极其粗暴地扒拉着安娜的颈动脉和眼睑,检查了一下她的瞳孔,“还行,没抽干,死不透。就是晕得彻底,废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评价一块刚杀完的猪肉。
“听到没?”罗顿油腻的公鸭嗓从人墙外围响起,他从外面挤了进来,肚腩几乎要顶到刘天尧,“老子的金库管家发话了!没死透!那就是还有得谈!”他绿豆眼放光,根本没看地上生死不知的安娜,油腻的手指直接指向刘天尧,“姓刘的,别他妈一脸死了亲爹的表情!一个女人,值几个钱?尤其是得罪了我们千夏小姐的女人!”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千夏,后者面无表情。
罗顿贪婪的目光几乎黏在了刘天尧身上:“你那条胳膊……‘矿机’,老子还没琢磨明白,正缺你这个‘原装钥匙’去开锁呢!你答应配合,这‘医疗费’老子包了!再给你批个VIp加急通道!”他甚至夸张地搓了搓手指,仿佛刘天尧已是砧板上的肉。
千夏向前半步,华贵的和服裙裾纹丝不动,无声地拉开了与罗顿那身油污的距离。她的视线越过刘天尧的肩膀,落到地上安娜脸上,那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看一件毁损的垃圾。“刘君,”她的声音依旧轻柔甜美,如蜜糖,“罗顿先生的话虽粗糙,却也在理。”她微微偏头,看向从金库方向快步走来的另一个穿着同样油污白大褂、但手里拎着一个稍小些金属密码箱的男人,“罗顿先生为您准备的‘医疗组’已经就位,绝对专业。”
那个男人动作麻利地打开手中银灰色的金属箱,咔哒的弹簧锁开启声清脆。箱子内衬是黑色的缓冲软胶,里面整齐插着几支已经抽吸好半透明药液的注射器,针头细小,旁边还有几个巴掌大小、类似心脏除颤仪电极片接口的装置,连着细密的导线。
罗顿像是得到了认可,脸上的横肉堆起得意:“对,对!保准比这老兽医靠谱一万倍!打上针,保管你啥痛觉都没有,乖乖配合把老子的‘矿机’从你这条烂胳膊里‘安全拆卸’出来!完事儿老子分你成……”他还想滔滔不绝。
刘天尧抱着安娜冰冷下去的身体。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臂弯,粘腻得让人发狂,那冰冷正在汲取他最后的热量。
索菲亚。这个名字带来的冰寒。
罗顿贪婪的嘶吼。
千夏包裹着毒汁的蜜语。
白大褂男人打开的金属箱里,那些注射器闪烁着冷漠的液体反光。
这一切,混搅着安娜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警告——“别信……穿白……”
所有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被瞬间放大,又骤然撕裂、扭曲!像劣质音箱发出了濒临极限的电流噪音!胸口那团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岩浆轰然炸裂!炙热的熔岩携裹着焚尽一切的暴戾和彻骨的冰冷绝望,冲垮了名为理智的堤坝!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
“呃……啊——!!!”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从喉咙最深处被硬生生撕裂扯出的咆哮猛地炸响!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凄厉哀嚎,穿透了狭窄小巷,狠狠撞在两侧冰冷的红砖墙壁上,发出嗡嗡的回响!
罗顿离得最近,被这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恐怖嚎叫惊得浑身肥肉猛地一抖,后面半句“成”字直接噎死在嗓子眼里!
连堵在后面的卡洛斯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声非人痛吼响起的瞬间!
刘天尧那双刚刚还因剧痛而充血狂乱的眼睛,骤然间失去了所有活人的光彩!变得空洞、冰冷,蒙上了一层死灰色的雾霭!
他抱着安娜的手臂没有松开,但整个身体却以一种非自然的、带着巨大势能的姿态,朝着离他最近的——罗顿肥硕油腻的身躯——狠狠合身猛撞过去!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动的决死冲锋!蛮横!狂暴!根本毫无章法!就是要拉着眼前的敌人一起毁灭!
“操!”罗顿魂飞魄散!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一直表现得隐忍克制的家伙会突然化身疯狗!那声惨嚎和瞬间死寂的眼神反差太过诡异惊悚!刘天尧合身撞来的力量大得惊人!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
罗顿被直接撞得向后猛倒!两百多斤的肥硕身体像一个失控的保龄球,重重砸在紧贴他身后的卡洛斯身上!两人瞬间成了滚地葫芦!卡洛斯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冲量带倒,手肘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
“哎哟……我的腰!妈的!拦住他!杀了他!”罗顿在卡洛斯身上痛苦地扭动着,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场面彻底失控!
堵在巷子另一头的打手和那个抽出捕鲸刀的家伙根本来不及反应,刚扑上前半步,就被刘天尧那毫无征兆引爆尸山血海般惨烈绝望的疯狗气势震慑了一下!
那个拿着金属箱的白大褂更是吓得脸色惨白,抱着箱子连连后退!
混乱!绝对的混乱!
就在这电光火石、所有人都被刘天尧的疯狂冲撞和瞬间爆发的混乱所吸引的刹那!
一道纤细迅疾如黑色闪电的身影动了!
千夏!她并未移动脚步,身体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但垂在和服宽袖下的手指却快得只剩残影!
嗤!嗤!嗤!
三道细微却无比刺耳的破空声几乎不分先后响起!
三道比绣花针更细、泛着幽蓝光泽的冷芒,从她袖中无声激射而出!速度快的惊人!直指的目标,却并不是状若疯魔撞倒罗顿的刘天尧!
而是——
地上已然毫无知觉的安娜!
两根蓝汪汪的细针,精准无比、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安娜两边颈侧动脉的位置!针身极细,刺入时连血点都没有立刻渗出!速度快得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第三根细针,则如同毒蛇的毒牙,猛地钉入了安娜垂落在地的那条重伤大腿外侧、翻卷皮肉边缘的深处!
动作完成只在不到一次眨眼的瞬间!
千夏的手指已然收回袖中,仿佛从未动过。她完美无瑕的脸上,甚至连一丝细微的表情涟漪都未曾荡起,只有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掠过一丝冰碴般刺骨的满意。她甚至借着混乱的掩护,脚步轻移,正好挡在了安娜身前,华贵的和服下摆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悄然覆盖在安娜身上,遮住了那三处致命的针孔。
就在千夏移步遮挡的瞬间!
小巷深处通往外面街道的方向,一扇紧闭的生锈铁门猛地被一股巨力从里面撞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巨响!
三个穿着统一黑色作战服、肌肉紧绷鼓胀、脸上戴着黑色全覆盖式面罩只露眼睛的彪形大汉如同冲撞的犀牛,裹挟着一股混合着硝烟和血腥的彪悍气息猛冲了进来!他们手中赫然端着型号陈旧但绝对能致命的微型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在场所有人!如同三头饥饿的鬣狗骤然闯入!
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
其中一个壮汉完全无视混乱的现场,径直扑向被刘天尧撞得东倒西歪、正被卡洛斯拽起来的罗顿!粗壮的胳膊如同铁钳,猛地扼住罗顿粗短的脖子,将他从卡洛斯身上硬生生提起!罗顿肥胖的身体悬空,双腿徒劳乱蹬,瞬间被扼得翻起了白眼!
“别动!罗顿先生,‘医生’请你去复诊!”那声音隔着面罩,冰冷得如同金属摩擦。
另外两个枪口则带着巨大的压迫感,死死罩住了状若疯魔的刘天尧和他臂弯里毫无生息的安娜!动作标准迅捷,一看就是长期从事某种脏活的精英。
“把人放下!立刻!”另一个蒙面大汉声音冷酷,枪口微微下移,锁定刘天尧的太阳穴,“这是‘先生’需要的最后‘标本’!敢反抗,就地销毁!”
他冰冷的枪口无情地顶在安娜冰冷的额头上,微微用力压出了一个凹陷!指骨压住扳机。
冰冷的枪管顶端,那点金属的寒意似乎穿透了皮肤,直刺进刘天尧被怒火烧灼得近乎干裂的神经末梢。
怀里安娜的身体正在迅速失去最后的温度。刚才千夏袖底那三道比毒蛇吐信更快的幽蓝寒芒射出的破空声,如同毒蛇滑过落叶般轻微,却在他此刻因混乱杀戮而异常敏锐的听觉中,被无限放大、变调、扭曲,最终变成锐器穿透棉布的撕裂音!
他看见了。在千夏和服下摆如黑色幕布覆盖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被遮盖前一瞬,安娜颈部肌肤上,两点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诡异幽蓝反光——针尾。还有一个,深深埋在那条血肉模糊大腿的创口深处。
三处致命蓝点。带着死亡的甜腥气。
别信……穿白……
安娜的声音在他混乱的、回荡着非人嘶吼的脑海里破碎地闪过。
现在,那三个穿着黑色作战服、却散发着比“白大褂”更浓烈危险气息的蒙面人,其中一个的枪口,正冷酷地压着安娜冰冷的额头。威胁无比直接——再有任何动作,那颗带着她最后体温和秘密的头颅,就会在下一秒爆开。
“把人放下!立刻!”蒙面人的声音隔着面罩,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绪,重复着如同处决令般的话语,“这是最后通牒!”扼着罗顿脖子的那个壮汉猛地收紧手臂,罗顿肥胖的紫涨脸庞痛苦地抽搐,眼球上翻,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巷子瞬间再次被冰冷的死亡气息冻结。罗顿的手下——包括卡洛斯——此刻全都僵在原地,不敢有丝毫异动。
疯子可以拼死一搏。但面对一具正在迅速冷却的尸体……还有拼死一搏的价值吗?
轰隆——!
仿佛是为了配合这绝望到极致的宣判,天空中毫无征兆地炸开一声闷雷!
紧跟着,热带暴雨特有的粗大雨点毫无缓冲,噼里啪啦就狠狠砸落下来!冰冷!沉重!打在小巷肮脏的水泥地面和两侧冰冷的红砖墙壁上,激起阵阵污浊的水汽和土腥气!雨水迅速冲垮了之前地面冰冻的污秽血水冰碴,汇成浑浊的溪流。雨水砸在刘天尧脸上、脖颈上,砸在安娜失去血色的苍白面容上,如同上天冰冷的嘲讽和泪水。
刘天尧身体里那股毁天灭地的疯狂和蛮力,被这兜头浇下的冰雨、安娜额头上冰冷的枪管、还有那三个索命幽蓝的针孔,彻底冻结、熄灭。那股支撑着他爆发的岩浆瞬间凝固成冰冷的、沉重的铅块,死死坠在他的四肢百骸深处,坠得他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怀里失去温度的身体,此刻重逾千斤。
他的手指松开。
失去支撑的安娜身体软软地滑落下去。
她的头偏向一侧,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砸出一片小小的水花。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僵硬的脸颊,汇入发梢、脖颈处的血污,变成更脏污的颜色,流向地面泥水的漩涡。左耳后方微卷的发际线边缘,那几缕被血粘连的栗色头发被雨水冲散,露出一点之前被遮挡的异常——一道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陈旧缝合细痕,藏在发根里,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
刘天尧的目光空洞地越过砸在泥泞地面上的安娜,越过那三个如临大敌的蒙面枪手,越过地上狼狈翻滚的罗顿和卡洛斯,最终凝固在千夏那张苍白剔透的脸上。
雨水顺着她的兜帽精致的边缘快速滴落。她没有看地上冰冷的安娜,也没有看僵立如同石雕的刘天尧。那双藏在帽檐阴影里的眼睛,越过了眼前所有的人,穿透狭窄嘈杂的小巷,死死盯着巷口那片被铁皮屋檐切割得破碎、又被瓢泼大雨冲刷得一片混沌的夜巷入口方向。冰冷的雨水浇在她身上,她的瞳孔深处却仿佛燃起了一簇毒蛇般的、带着狂喜与极度警惕的火焰。
那个方向,在暴雨制造的巨大白噪音和水帘的尽头。
模模糊糊地,亮起一点移动的、稳定的灯光。
穿透厚重的雨幕,如同……两束来自地狱的汽车前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