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在血战后迎来了短暂而压抑的喘息。铅灰色的苍穹低垂,细密的雪粒被凛冽的北风卷成呼啸的旋涡,将城头染成一片肃杀的惨白。城外,清军大营连绵的营帐如同蛰伏在苍白巨毯下的黑色兽群,死寂中酝酿着更猛烈的风暴。城内,却是一片异样的喧嚣与惨烈的坚韧。
锤击声、号子声、锯木声响彻风雪之夜。无数民夫工匠在守军的驱策下,顶着刺骨严寒,如同忙碌的工蚁。北门基座处,巨大的杉木排桩被铁锤深深夯入冻土,外层迅速钉上坚韧的牛皮与浸湿的厚毡布,再覆以层层铁皮,内里滚烫的三合土(石灰、黏土、糯米浆)冒着白气被倾注、夯实!西门被砸塌的十余处缺口,军民正以条石垒砌基础,巨木为骨,沙袋层层填充,构筑起三道犬牙交错的瓮城结构!东门地基悬空处,巨大的铁锅架在柴火上,熬煮着粘稠滚烫的糯米浆混合铁渣、碎石、桐油,汩汩灌入被掏挖松动的墙基深处。南门水门方向,哭喊与呵斥声中,坚固的民房屋梁被强行拆下,迅速运抵损毁的城楼,在残垣断壁间构筑起一道简陋却厚实的内墙。
“快!手脚麻利点!金汁桶搬到东门箭垛下!礌石不够的,去拆那几间空屋的墙基!”一名断了左臂的老兵(原玄鸟卫队长)拄着长矛,在风雪中大声呼喝,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城墙上,疲惫的守军正抓紧这难得的间隙轮番休整。许多人裹着破烂的棉袄,抱着冰冷的兵刃,靠着未塌的垛口昏昏欲睡。医官领着临时征召的民妇,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穿梭,为伤兵清洗血肉模糊的伤口,敷上刺鼻的金疮药,惨嚎声与压抑的呻吟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硝烟、药味与汗臭混合的刺鼻气息。
北门城楼内,炭盆熊熊燃烧,驱散着寒意,却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凝重与眼底深藏的疲惫。
沐林雪已重新披挂上玄鸟帅甲,左臂伤口被厚厚包扎,行动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她立在巨大的襄阳城防沙盘前,冰封凤眸锐利如刀,扫过每一处新标注的加固点与防御兵力部署。沙盘上用朱砂新添了数道代表清军炮阵的标记和几个猩红的问号。
“清虏动向?”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却让城楼内所有将佐瞬间挺直了腰背。
“回沐帅!”断臂老兵(暂代参军)指着沙盘,声音沉重,“斥候冒死回报:虏酋多铎并未因昨日受挫而退兵,反增调汉军镶蓝旗五千人填至东门外,加强掘子军地道挖掘。西门外,其‘神威大将军炮’残骸虽未清理完毕,但已从后方运来三门新炮,正在抢筑炮位!另…北门外三里枫林坡方向,雪幕之下,清虏调动频繁,似有大量重甲步卒与巨械集结,意图不明!”
“南门水门方向可有异动?”沐林雪的目光落在南城区域。
“昨夜被击溃的九幽邪兵踪迹全无,南城楼已由秦翼明将军带残部及民壮勉强修复缺口,日夜警惕。”老兵答道,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只是…城内粮草仅够五日,箭矢火油已不足三成。伤兵营…人满为患,恐生疫病。”
“传令!”沐林雪的声音斩钉截铁,撞破沉闷: “一、加固工事昼夜不停!北门新筑排桩外,再泼水结冰!西门瓮城结构,内侧加设铁蒺藜陷坑!东门灌浆昼夜轮班,务必填死所有鼠洞!南门内墙,增派一队弩手!” “二、粮草管制!所有存粮,兵卒日供两餐,民夫日供一餐半。伤病员优先。胆敢克扣私藏者,斩!” “三、箭矢火油集中调配!北门、西门优先!滚木礌石不足者,继续拆毁城内废弃建筑!传令后方,不惜一切代价,三日内必须运抵一批箭矢火油!” “四、玄鸟卫休整结束!分兵两队:一队由秦翼明指挥,协防南门水门;二队随本帅驻守北门瓮城,随时策应!” “五、城内所有医官、懂草药的郎中、民妇,悉数编入伤兵营!所需药材,开府库尽取!胆敢贻误救治者,军法从事!”
一条条命令冷酷高效,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襄阳城忍受着伤痛与饥寒的肌体,逼迫它爆发出最后一丝力量。传令兵飞奔而出,很快,城墙上、街巷中,催促声、号令声、锤凿声更加急促地响起,混杂在呼啸的风雪中,谱成一曲悲壮的战歌。
虚尘静静盘坐于炭盆旁一角,僧袍单薄,风雪寒意似乎无法侵染其身。膝上,枯荣秘匣安静地横陈。他双手结印虚按匣面,伽蓝碎玉悬浮于身前尺许,散发出温润祥和的琉璃佛光,形成一个不大的光晕,将他和秘匣笼罩。佛光流转,如同温暖的溪流,无声地滋养着他昨日强催“碎玉式”所受的内创。
然而,他的眉头却微微蹙起。随着佛力运转,一种极其隐晦、却冰冷刺骨的悸动,正透过秘匣的木质纹理阵阵传来。那感觉,如同匣中封存着一头沉睡的远古凶兽,正被城外越来越浓烈的肃杀之气与某种阴冷的邪意唤醒,躁动不安地撞击着佛力的封禁!这悸动,远比昨日面对九幽邪兵时更加清晰、更加危险!他缓缓睁开眼,琉璃眸光穿透城楼的窗棂,望向城外那片被风雪笼罩、死寂无声的枫林坡方向。一股庞大、混杂着蛮荒煞气、阴冷死意与疯狂暴虐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冰山,正从那个方向缓缓升起,压向襄阳城!
“煞气盈野,引动秘匣…九幽精锐已至城外。”虚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凝重。
沐林雪正俯身沙盘,标注新的防御点。闻言,她抬起头,冰封凤眸扫过那躁动的秘匣,又看向虚尘沉静却隐含忧虑的脸。风雪从破损的窗隙灌入,吹动她鬓角的发丝。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关切在她冰冷的眼底掠过,快如雪落寒潭,旋即被更深的凌厉取代。 “跳梁小丑,敢触汉家雄关,便埋骨于此。”她的话语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信念。目光重新投向沙盘上那片猩红的枫林坡标记,“瓮城狭小,利守不利攻。然其若攻,必倾注精锐。此战凶险,大师…”她停顿了一下,看向虚尘,“秘匣安危,系于大师一身。”
虚尘迎上她的目光,佛心澄澈如镜,守护之念在风雪与秘匣的躁动中愈发坚定。“贫僧在此,此匣便在。佛光所照,邪魔难侵。城在,匣在;城若破,贫僧当与此匣同寂。”他声音平和,却透着磐石般的决绝。
风雪呼号,夜色如墨。
清军中军大帐,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帐内弥漫的阴冷与血腥气。多铎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如铁,颈侧那道被箭矢擦过的血痕虽已结痂,却如同耻辱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帐下诸将,包括吴三桂麾下几名关宁军降将,皆屏息垂目,大气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多铎猛地将手中的金樽砸在地上,琼浆玉液四溅!“数万大军,竟被一座残城阻于汉水!巴牙喇折损近五百!西炮阵被那妖女一箭焚毁!连本王都差点…”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寒意刺骨。
“王爷息怒。”首席谋士范文程(汉名程文范)轻捋短须,眼神阴鸷,“沐林雪、虚尘此二人,非寻常将帅可比。强攻襄阳,徒增伤亡。当以雷霆之势,破其一点,震慑全城,瓦解其志!”
“一点?”多铎目光锐利如刀,“何处?”
范文程折扇指向沙盘上北门凸出的瓮城:“此处!瓮城虽小,却是北门锁钥,更是沐林雪帅旗所在!此女性情刚烈,重情护短,尤重其麾下玄鸟卫。若我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强攻此地,必迫其亲率精锐死守!届时…”
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王爷可遣一支奇兵,携攻坚重器,趁其主力被钉在瓮城,强攻东门!东门城墙地基被掘子军多次掏挖,最为脆弱!只要破开一处,我镶白、正蓝旗铁骑便可长驱直入,撕裂全城!沐林雪分身乏术,回天无力!”
“好!”多铎眼中凶光大盛,“就依先生之策!传令:镶蓝旗汉军都统佟图赖,率本部五千精锐,携带‘震天雷’火器,于丑时初刻,猛攻北门瓮城!不惜代价,务必拖住沐林雪与其玄鸟卫主力!正蓝旗梅勒章京鄂硕,率本部三千铁骑并蒙古轻骑两千,携带‘吕公车’(大型移动攻城塔楼),伏于东门外三里洼地!待瓮城激战正酣,即刻突击东门!本王亲率镶白旗巴牙喇与中军主力,于枫林坡列阵,随时策应,毕其功于一役!”
“喳!”佟图赖、鄂硕等将轰然应诺。
“王爷,”范文程又压低声音补充道,“九幽圣主所遣‘四凶’,已至营中多时…”
话音未落,帐外呼啸的风雪声中,陡然传来四道凄厉尖锐、如同夜枭啼哭又如恶兽咆哮的长啸!
啸声穿金裂石,带着令人心悸的疯狂、暴虐、阴邪与混乱意志,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呜咽,穿透厚重的营帐,狠狠撞入帐内所有人心神!功力稍弱的将领面色一白,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
“来了!”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敬畏与狂热。
帐帘被一股狂暴阴冷的气劲轰然掀开!四道高大、诡异的身影,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与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煞气,步入大帐!帐内温度骤降,灯火明灭不定。
左首一人,身高近丈,肌肉虬结如铁铸,上身只裹着一张血迹斑斑、散发着腥臭的虎皮,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扭曲蠕动的靛蓝色刺青。他拖着一柄门板大小的巨型狼牙棒,棒头暗红,凝固的血肉碎骨散发出浓烈的尸臭。双目赤红如血,口鼻喷吐着灼热的腥气,如同一头刚从尸山血海爬出的洪荒凶兽!正是“四凶”之首——凶神·屠灵!
其旁一人,身形瘦削如同竹竿,穿着花花绿绿、沾满不明污渍的戏服,脸上涂着惨白的油彩和猩红的胭脂,眉眼弯弯,嘴角咧到耳根,挂着永恒不变的诡异笑容。他手中把玩着两把薄如蝉翼、淬着幽蓝鬼火的弯刀,蹦蹦跳跳,眼神飘忽空洞,透着一种天真无邪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凶煞·哭童子!
第三人,笼罩在一件宽大破旧、绣满扭曲痛苦人脸的黑色寿衣里,只露出两只枯瘦、惨白、指甲尖利乌黑如同鸟爪的手。他周身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尸腐与坟土气息,脚下经过的地面,积雪迅速融化变黑,留下冒着黑烟的脚印。凶魇·尸道人!
最后一人,最为诡异。他身形矮小佝偻,裹在一件毫不起眼、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灰褐色麻布长袍中。脸上覆盖着一张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混沌阴影的“脸”。他无声无息地跟在最后,如同一个模糊的残影,但一股冰冷刺骨、冻结灵魂、仿佛能将万物拖入虚无死寂的寒意,却让帐内所有高手都为之心悸胆寒!凶寂·无面!
“嘻嘻嘻…好多…好多鲜活的点心…”哭童子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弯刀指向沙盘上襄阳城的标识,猩红的舌头舔过刀刃,“圣主说了…那小和尚,那个匣子…还有那个穿黑衣服的姐姐…都要…都要慢慢玩…”
屠灵喉咙里发出沉闷如雷的低吼,狼牙棒重重顿地,地面冰砖碎裂:“砸!砸碎!吃!”
尸道人寿衣下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摩擦的嘶哑声音:“新鲜的…上好的尸材…炼成铁甲尸…刀枪不入…”
无面沉默如渊,唯有那片混沌的阴影“脸孔”微微转向多铎的方向,一股无形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瞬间笼罩了这位大清亲王。
帐内诸将无不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汗毛倒竖。这“四凶”,是九幽圣主麾下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杀戮兵器!他们的降临,意味着这场攻城战,将彻底脱离凡俗的范畴,踏入血腥恐怖的深渊!
多铎强压下心中的不适与忌惮,眼中狠戾更盛!“好!有四位尊者驾临,破此残城,如碾蝼蚁!四位尊者,便随佟图赖将军,先破那北门瓮城!本王要那虚尘秃驴与枯荣秘匣,插翅难逃!”
风雪呼号,夜色如墨,已近子时。
襄阳北门瓮城内,冰冷的雪粒被寒风卷着,打在玄鸟卫冰冷的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临时搭建的避风棚下,篝火跳跃,映照着沐林雪沉静如冰的侧脸。她正借着火光,缓缓擦拭血螭刀的每一寸锋刃,动作专注而冰冷,仿佛在准备一场盛大的祭礼。
虚尘盘膝坐于她身侧不远处,枯荣秘匣置于膝上。他双手结印,伽蓝碎玉悬浮身前,散发出温润祥和的佛光,形成一个丈许方圆的琉璃光罩,将两人笼罩其中。光罩之外,风雪肆虐,寒意彻骨;光罩之内,温暖如春,唯有篝火燃烧松木的噼啪声。
然而,虚尘的眉头却深深锁起。就在刚才,那股来自枫林坡方向的、混合着滔天煞气与冰冷死寂的恐怖压迫感,骤然增强了数倍!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落!同时,膝上的枯荣秘匣猛地一跳,内部的冰冷邪念如同被唤醒的毒龙,骤然变得狂暴无比,疯狂冲击着他的佛力封禁!匣体表面那玄奥的木质纹理,竟隐隐透出丝丝缕缕不祥的暗红光泽!
“来了…比预想更快…”虚尘睁开眼,琉璃眸光穿透风雪与城墙,刺向那片漆黑的枫林坡深处,声音凝重如铁。“煞气冲霄,邪念共鸣…九幽‘四凶’,已至阵前!”
沐林雪擦拭刀锋的动作微微一顿。冰眸抬起,扫向城外,越过风雪,仿佛已看到那四道收割灵魂的恐怖身影。篝火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片冰封万里的杀机:“魑魅魍魉,污我山河。当斩。”话语平淡,却蕴含着冻结灵魂的决绝。她的目光掠过虚尘膝前那躁动不安、隐隐泛起红芒的秘匣,又落在他沉凝坚定、佛光流转的侧脸上。一丝极淡的、如同雪片融化般的忧色在冰冷的凤眸深处掠过,又被滔天的战意瞬间冰封。
风雪怒号,夜色如墨。城外枫林坡方向,死寂无声,却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恐怖的气息如同潮水般涌向襄阳北门瓮城。瓮城之内,佛光流转如金汤,刀锋映雪寒胜铁。玄鸟帅与枯禅僧,于风雪杀局之中,静待魔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