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整个房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和空气,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顾清晏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剧烈的疼痛告诉他,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并非幻觉。那点刺破了死亡的翠绿,是真实存在的。
苏九璃那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此刻瞪得溜圆,平日里总是噙着一抹媚意的红唇微微张开,那份惊愕,足以让她吞下一整个鸡蛋。她见过无数奇诡之事,可眼前这一幕,却彻底颠覆了她作为狐妖的认知。
就连一直镇定自若,仿佛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裴砚,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了刹那的凝固。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紧紧地锁着那一点新绿,脑海中无数典籍记载、古老传说如狂风般卷过,却找不到任何一条能够解释眼前的现象。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沈砚秋,则彻底傻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点嫩芽,大脑一片空白。
诅咒……变成了祝福?
恶毒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去死吧”,换来的……却是新生?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将他们固有的认知劈得粉碎。
“原来如此……”
良久,裴砚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寂。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负担,呼出之后,他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属于解谜者的,兴奋与专注的光芒。
“不是诅咒,也不是祝福。”裴砚的目光从那点新绿移到沈砚秋那张写满迷茫与震惊的脸上,“你的力量,其本质或许是‘逆反’。”
“逆反?”苏九璃和顾清晏异口同声,这个词汇对他们来说,同样陌生而又充满了奇特的意味。
“你希望它死,它便迎来了新生。你无意中呢喃的话语,那些并非发自你本心的担忧,却因为承载了你的‘希望’,而被逆转成了恶意的诅咒。”裴砚的分析如同一把快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所以,你的言灵才会失控。因为你一直在用错误的方式使用它,你试图祝福,得到的却是毁灭。你绝望地诅咒,换来的却是奇迹。”
这番话,让沈砚-秋如遭雷击,浑身一颤。
是了……是这样!
她回想起之前每一次言灵失控的场景,无一不是在她表达善意与关心的时候。而刚才,她对那盆枯草,对自己,涌起的却是最纯粹、最浓烈的自我厌弃与毁灭欲。
结果……截然相反。
“任何力量,都有其规律。”裴砚看着她,眼神中的冷静与专注,化为了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既然找到了规律,那就有掌控的可能。它不是失控了,只是……你一直把油门当刹车踩了。”
这个比喻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异常的贴切。
沈砚秋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绝望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怯生生地问,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我……我总不能天天盼着你们死吧?”
这话一出,苏九璃和顾清晏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顾清晏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干笑道:“那个……沈姑娘,我觉得咱们还是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
“噗嗤。”苏九璃被他这副怂样给逗笑了,白了他一眼,风情万种,“瞧你那点出息。不过,这确实是个问题。总不能让砚秋妹妹以后说话都得反着来吧?这也太别扭了。”
“所以,需要练习。”裴砚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奇思妙想,“在一个绝对安全,无论怎么失败都不会造成影响的地方,进行练习。”
“绝对安全的地方?”顾清晏挠了挠头,“哪有这种地方?这言灵之力如此诡异,万一练习的时候说一句‘愿这方天地崩塌’,结果被逆转成‘愿这方天地永固’还好,要是没逆转成功,咱们岂不是连人带宅子一起没了?”
裴砚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
“谁说……我们要在这方天地里练习?”
他没有再过多解释,只是让沈砚秋盘膝坐好,放松心神,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要抗拒。
苏九璃和顾清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与担忧。他们看着裴砚那依旧苍白的脸色,都很清楚,硬撼“怨咒之核”给他带来的损伤远未恢复,现在又要动用什么匪夷所思的手段,他的身体真的能撑住吗?
“放心,我有分寸。”裴砚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淡淡地说了一句。
随即,他走到了房间的中央,清了清嗓子。
整个房间的光线,似乎都在这一刻暗淡了下来,唯有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落在了裴砚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即将开讲的说书人。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日里的清冷,而是带上了一种独特的韵律与磁性,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一同带入他所讲述的故事之中。
“话说前朝有位朱孝廉,偶游一座古寺。寺中西壁,画有天女散花,栩栩如生,其内一少女,散花持拂,拈指微笑,神情尤其生动……”
随着他的讲述,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房间中央的空气,开始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点点光屑从虚空中浮现、汇聚、交织,伴随着裴砚不疾不徐的语调,一幅由光与影构筑而成的巨大壁画,竟凭空缓缓浮现、展开!
那壁画之上,云雾缭绕,亭台楼阁若隐若现,仙鹤飞舞,仙女漫步。画中人物的衣袂,仿佛在随着无形的风轻轻飘动,她们的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竟不似死物,而像是另一个被封印在二维平面中的真实世界!
一股古朴、浩瀚、充满灵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将这间昏暗的房间彻底渲染成了一方仙境。
“《聊斋·画壁》……”苏九璃喃喃自语,美眸中异彩连连,“他竟能以书魂之力,将一个故事,化为一方可供神魂进入的幻境!这家伙……到底还藏了多少底牌?”
顾清晏已经完全看呆了,他张着嘴,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说书……说出一个世界来?这是什么神仙手段!
“砚秋,凝神,随我入画。”
裴砚的声音变得飘渺而又充满了引导性。他并指如剑,朝着沈砚秋的方向轻轻一点。
一道柔和的光芒,瞬间将沈砚秋完全笼罩。她的身体依旧盘坐在原地,但一道近乎透明的虚影,却从她的头顶缓缓升起,身不由己地朝着那幅美轮美奂的壁画飘去。
在接触到壁画的瞬间,她的身影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而是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光影交织的画中世界。
下一刻,沈砚秋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一个鸟语花香的庭院之中。
脚下是温润的白玉石板,身旁是潺潺的溪流,远处是精致的楼阁,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这里是基于《画壁》故事构建的意识空间,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绝对安全的训练场。在这里,你的言灵无论造成什么后果,都不会影响到现实分毫。”
裴砚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沈砚秋环顾四周,心中充满了新奇与震撼,那份源于言灵失控的恐惧,也被这奇幻的景象冲淡了不少。
“现在,看到你面前那朵含苞待放的牡丹了吗?”裴砚的声音再次响起,“尝试对它说一句祝福的话,比如‘愿你盛开’。”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走到那株含着一个硕大花苞的牡丹前,紧张地抿了抿嘴唇,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善意,轻声呢喃道:“愿你……愿你盛开得无比美丽。”
话音刚落。
那朵本应绽放的牡丹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和色泽。粉嫩的花瓣瞬间变得焦黄、卷曲,最后“噗”的一声,化作了一截漆黑的焦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糊味。
“啊!”
沈砚秋在幻境中失声尖叫,吓得连连后退。现实世界里,盘坐着的她眉头紧紧蹙起,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又失败了……
即便是知道不会影响现实,这种亲手将美好毁灭的感觉,依旧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刺在她的心上。
“别怕,这在预料之中。”裴砚的声音沉稳如山,带着一丝鼓励,“你的思维惯性太强了,你还在‘对抗’那股逆反之力。现在,再来一次。”
“可是……”
“还记得你是如何让那盆枯草发芽的吗?”裴砚循循善诱,“你当时在想什么?你抱着怎样的情绪?”
沈砚秋一怔,回忆起了当时那种浓烈到极致的自我厌弃和绝望。
“你的力量,是反着来的。”裴砚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所以,你不能用‘祝福’去命令它,而是要用‘诅咒’去引导它。试着去感受你言语中那股‘逆反’的力量,去‘包庸’它,理解它,然后……利用它。”
包容……利用……
沈砚秋咀嚼着这两个词,似懂非懂。
她再次走到另一株植物前,那是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
她尝试了许多次。
“愿你茁壮成长。”——小草枯萎。
“你好可爱。”——小草自燃。
“真是充满生机。”——小草瞬间化为齑粉。
每一次失败,都让她的心往下沉一分。
“不对,不对……”裴砚的声音一直在她脑海中回响,不急不躁,耐心地纠正着她的心态,“你的‘意’错了。你口中说着恶毒的话,心里却想着美好的结果,这依旧是‘对抗’。你需要的是……言行合一,心口合一。用你最真实、最绝望的情绪,去下达‘毁灭’的命令。”
最真实、最绝望的情绪……
沈砚秋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自己孤苦无依的过往,浮现出那些关心自己的人可能遭受的厄运,浮现出自己是个灾星的念头……
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自我厌弃感,再次涌上了心头。
她睁开眼,眼神变得空洞而悲伤,她看着面前那株孱弱的小草,仿佛看到了那个同样孱弱无能的自己。
一个充满了恶意的念头,发自肺腑地涌出。
“像你这么没用的东西,就该烂在泥里,彻底死去……”
她用尽全力,在心中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这一次,截然不同!
那株小草,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死去,而是猛烈地摇晃起来,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与撕扯。它的叶片时而翠绿,时而焦黄,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在它身上疯狂交替。
就在沈砚秋以为它即将崩溃时,一抹奇异的微光,忽然从它的根茎处亮起!
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味,仿佛蕴含着生与死的双重奥秘。小草停止了摇晃,非但没有死去,反而透出了一丝比之前更加旺盛的奇异生机!
成功了!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但她真的……摸到了一丝门道!
沈砚秋的眼中,终于迸发出了喜悦与希望的光彩。
然而,就在她因为这点微小的进展而感到欣喜若狂时,那株被她“祝福”后透出奇异生机的小草,顶端的叶片忽然像一张嘴巴般,无声地开合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空灵、古老,不辨男女的声音,直接在沈砚秋的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亘古的威严与淡漠。
“汝之言,非祝福,非诅咒,乃‘逆反真言’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