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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宇深处滞重的空气几乎凝为固体,裹着浑浊酒腥、脂粉香,与鼎中熟肉的油脂气息纠缠。残羹冷炙覆于青铜盘底,几只苍蝇困在凝固油脂里嗡嗡嘶鸣。乐声早已散尽,靡靡余音却似有粘性,还在这空旷高大的石基殿堂间萦绕不去,纠缠着阴影。

高台之上,雍己斜倚在朱漆王座深处。黼黻纹章的王服半敞,一块切剩下大半的獐腿骨被随意扔在案旁,渗出微末油光,粘在他袖口繁复的云雷纹上。他右手勉强支着额头,眼皮沉重地向下坠。昨夜,或者前夜?从酒池殿离开时,天顶星子依稀明亮,却不知此刻外头又是几番光景。喉咙里泛起酒浆的微酸和腻意,腹中那团因长久醉饮而生的滞闷之感,再次缓缓升腾上来。父王的疆域……父王的江山……这担子如青铜巨鼎,压得他自继位起便喘不过气。他合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袖口沾染的油脂,黏腻,令人作呕。

一阵急如骤雨、又被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殿堂死寂。雍己眼皮微抬,一线眸光顺着沉重的玉冕垂下。侍立在玉阶下的卜官和几位近臣身体紧绷,眼神交换着无声惊惧,悄悄退开些许。空气骤然绷紧。

来人撞开殿门,带进一股湿冷雾气。来人正是子弘,他身形剽悍得像一头出山的豹子,甲胄上蒙着层冰冷夜露。

“王!”子弘的声音撞在石壁上,激起空旷回音,“九侯……已至宫阙之外!”

斜倚在朱漆王座里的雍己身体微微一僵。九侯?这个长久悬在王朝边陲之外的幽灵,这个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形、却足以牵动所有人目光的老狐狸。整整三年,其余八位诸侯断绝贡物的消息如同鬼魅,幽游于王畿上空,压得人心日益沉重。每一次廷议,每一份奏报,那无形的裂痕都在延展。可九侯?他是那张无形的名单上,最后一个未打上死叉的名字。

“哦?”雍己喉间滚出一个浑浊而短促的音节。他借着酒意,将身体往上挪了挪,竭力试图在王座中寻回一点王的威仪。目光扫过阶下的卜官,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竟泛起一丝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的微光。雍己心中冷笑。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被这三年的阴霾压得快要断气。

“如何?”他问道,声音含混不清。一丝莫名的烦躁如同火星,在那团滞郁的酒气和困顿中跳动起来。是真是假?是好是歹?是新的屈辱,还是终究……一丝转机?或许……那八位离心的狼崽子,终究无法彻底撼动成汤先祖传下的威权。这念头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只……只身一人!”子弘的呼吸沉重,双手紧握着腰间佩剑的铜柄,“随从不过三五亲卫,皆留于宫门之外,仅一老仆随侍。”

孤独一人?雍己的眼皮沉沉落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焦渴感灼烧着他的喉咙。他伸手抓过案几上那只嵌满绿松石的黄金酒爵,残留的浓浊酒浆带着沉底的渣滓,顺着干裂的唇滑入喉咙。一阵带着酸腐的辛辣感冲上头顶,冲得他眼眶微热。是福?是祸?

“备——迎——宾——礼——”每一个字似乎都要耗尽肺腑残存的力气,带着酒意酝酿的低沉,在空旷的殿堂里回荡。殿内几个伶俐些的寺人如梦初醒,脚步仓皇而无声地动了起来。撤掉桌几上令人羞耻的狼藉肉骨,拂开溅落的酒渍,尽力收拾着君王尊严的碎片。

沉重的宫门在青铜轴枢刺耳的摩擦声中被推开一道缝隙,黯淡的秋日晨光艰难地切进来一束斜光。光尘飞舞中,一个身影孤峭地立在门槛投下的那狭长的光亮里。那便是九侯。

他身着玄色锦服,织着暗色的兽纹,领口和袖口滚着一圈黯淡的朱红皮边。面容不见想象中的跋扈,只有刀劈斧削般的深刻沟壑深镌岁月,透着一股霜色。步履行进间,袍服下只隐约能窥见腰间佩挂的铜制短剑轮廓。肃穆,不张扬,甚至收敛了锋芒。

他走到玉阶之下五步,站定。没有跪拜。身形笔直如同一柄深插的戈,对着王座之上的雍己躬身,一个弧度精准、无可挑剔却只属于邦国往来而非君臣分际的觐见之礼。

“九侯敖,朝觐大王。”

殿内的空气凝固了。卜官倒吸一口凉气,声音细不可闻。近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出。雍己倚在王座上的身体,微微绷直了一丝。

那口音带着某种北方干燥的尘埃气息。

“九侯。”雍己的手指在金爵冰冷的表面上无意识地划弄着,“久未……晤面了。”声音依旧飘忽,像被殿内浓重的香气托着,失去了往昔俯瞰朝臣的威仪。他目光略偏,看着阶下侍立的子弘。子弘神情如刀,寸步不移地锁定着九侯敖——和他身后那个始终垂首敛眉、怀抱一个长条状东西的老仆。

九侯敖并不看子弘那警惕如鹰隼的目光,只是迎着雍己那混沌不清的注视,再次躬身:“王庭遥远,道阻且长。敖……不敢轻离封疆。”他抬起头,面上无喜无怒,“但天下共主之尊,敖时刻谨记于心。今日前来,特为大王……献礼。”

“礼?”雍己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点从昏沉酒意中生发的不安,再次悄然滋长。酒爵边缘沾着他指端的油脂,在稀薄晨光里微微反光。

老仆上前一步,始终维持着卑微躬身的角度,双臂平举向前,托起那件由细软青葛布裹缠的长物。青葛布层层揭开,殿内幽暗的光线似被其中之物骤然吸住。一袭皮料显露出来。

那是一只毛色丰盈雪白的狐狸,剥制得极其完整,皮张舒展开来,竟如同活物生息未绝,每一根毫毛在黯淡光影里都闪动着奇异的光泽。皮张下方,可见细密精巧的缝纫针脚,彰显出制作者倾注的心力。它被固定在一块打磨得异常光滑、墨玉色的托板之上。

老仆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奉到雍己面前。

白狐皮。

雍己的目光被死死攫住,黏在那片令人心悸的洁白之上。狐……狡猾之物。白狐……据说是山野精怪的化身,凡人猎之,或得珍宝,或遭诅咒。它太过完美,白得不染纤尘,那光泽在殿内幽幽流转,宛如活物低语。他伸出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冷、柔滑,又带着细微、诡秘弹性的质感。这触感一路钻进心里,撩动沉积的淤塞不安。

手指沿着那光滑的脊线下滑,触及狐首。

一股寒气猛地窜上他的脊柱!

那本该空洞洞的眼窝中,竟嵌着两颗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闪烁着活物幽光的紫晶石!两颗晶石深邃诡异,瞳孔处一点深邃得无光的黑洞直射出来,阴恻恻地钉在雍己脸上!狐吻微张,似凝着一丝极冷的嗤笑,獠牙尖细、森白,无声地咬向虚空。

整只狐首,尤其是那双妖异的眼睛,透着一股活生生的、扑面而来的狰狞恶意!绝非单纯的贡品。不是顺从,不是敬畏。

是嘲弄!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一种被冰水兜头浇下的战栗感瞬间席卷全身,冲垮了宿醉带来的最后一点迟钝,也冲溃了自父王成汤手中接过王位后便如影随形的惶惑不安。这白狐……它那冰冷的、嘲讽的注视,如同照妖镜般将他这三年的浑噩苟且、王权流逝的虚弱赤裸裸映照出来。被轻视的羞辱,长久压抑的戾气,和一种大厦将倾前狂徒般的愤怒,“轰”地一声在他心底某个早已朽坏的角落炸响!

“大胆——!!!”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雍己喉中爆发出来,带着血沫的黏腻感冲碎了殿堂凝固的寂静。他猛地从王座上弹起,力量之大,带得朱漆王座在地面石板上刮擦出一声刺耳的锐响。眼前是九侯敖那张依旧平静、甚至嘴角似乎挂着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雍己眼中,那弧度瞬间被放大成赤裸裸的嘲笑!

腰间佩剑被“锵啷”一声抽出!青铜锋芒在殿内幽暗之中划出一道刺目的流光!

“乱臣贼子!今日以尔血——”咆哮卡在他的喉咙深处。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却已经无暇去想。那狰狞的眼珠和冰冷獠牙的影象灼烫着他的理智。他只想撕裂眼前这张平静的脸!

剑锋劈开浑浊的空气,带着主人胸臆间喷涌的狂怒与戾气,直直斩向玉阶之下那孤峭的身影!

九侯敖眼中毫无惊惶,反而迸射出一种近乎残忍的锐利光芒。在那道雷霆万钧般的剑光触及头顶之前,他脚下轻巧错步,玄色袍角如同夜鸟掠翼,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平平滑开丈许!雍己那含怒倾尽全力的一剑,只斩中了阶前冰冷的石砖,迸出一串凄厉火星!

九侯敖的笑声骤然在殿中响起。笑声不响,却像烧红的钉子钻入每个人的耳鼓,冰冷,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穿透雍己狂暴的耳膜!

“哈哈哈哈!雍己!看看你的剑!看看你自己!堂堂大商天子——”他的笑声陡然拔高,如裂帛般刺穿人心,“连杀我的力气都提不起了吗?!你的剑呢?!攥紧点啊!”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咆哮,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刻毒快意。

雍己的身体因这雷霆般的动作和嘶吼,猛地一晃,脚下一个趔趄。狂怒带来的蛮力早已透支了酒色侵蚀的躯壳,挥剑的手臂此刻像灌满了沉重的铜水,每一根血脉都在剧烈搏动,带动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柄本该象征着王权与裁决的青铜长剑,在他手中沉重得不像话,剑尖剧烈地晃动,根本无法对准目标。眼前九侯的面容在狂怒的扭曲视野中晃动、分裂。

“拿下!!给本王剁了他——!!”雍己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濒死的困兽。

子弘早已全身肌肉虬结!在王剑劈落、九侯滑开的一瞬,他腰侧佩剑便已如毒蛇出信般离鞘。随着雍己的嘶吼,他身如怒矢,直扑向后掠的九侯!殿门处卫士的呼喝与兵器碰撞的杂乱声响同时大作!

九侯敖的狂笑声未歇。他的身影滑动的轨迹奇诡如魅,眼看子弘锐不可当的剑锋将至,他竟不避反冲,那玄袍一翻,袖底似乎有银光一闪。并非拔剑格挡。叮!一声清脆短促的金石撞击之声!他袖底探出的兵刃并非硬架子弘来剑,而是极其刁钻地贴着子弘剑脊斜上一划!

嗤——!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响彻殿堂!溅出几粒微小火星。

九侯敖借这一划之力,玄袍翻飞,身影竟反向加速朝着殿门方向猛退!老仆在他动身之前,已将托有白狐皮的墨玉盘随手朝地上一掷,身形如鬼魅般紧随其后。当啷!墨玉盘砸在石砖上,碎成数块。那洁白的狐皮委顿于尘埃,那双狰狞的紫晶眼珠直直瞪着穹顶,在殿内幽光映照下,反射出令人心胆俱寒的冷酷光泽。

殿门守卫的长戈只来得及横过一道屏障。九侯敖与那老仆如两道纠缠的黑影,动作迅捷得非人。九侯身形微错,避开一道刺来的戈尖,屈指在另一根戈杆上猛地一弹!同时那老仆袖中探出一条乌黑软鞭,劈啪一声脆响,抽在另一名守卫膝弯!两名守卫痛哼出声,踉跄失衡,屏障洞开。

“雍己!尔命不长矣!”

九侯敖冰冷的话语混杂在鞭声和金属撞击声中清晰传回,如冰锥投入沸腾的油锅。

在所有人合围之势将将形成的前一刹那,一玄一灰两道身影猛地撞开那半阖的沉重宫门,如两只挣脱樊笼的凶禽,扑进了殿外骤然涌入的刺眼秋光之中!只留下空旷殿宇内回响的余音,夹杂着几声卫士惊怒交加的呼喊。

雍己拄着剑,整个身体如风中枯叶剧烈抖颤。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音节,只有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子弘追至门口,外面刺眼的光线让他不得不猛地刹住脚步。门口那摊墨玉碎片像嘲笑的眼睛,那块价值连城的白狐皮如同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秽物,落在尘灰与碎片里。那双嵌着紫晶的眼睛,幽幽地反射着殿顶渗下的微光,依旧冷冷地、恶毒地,盯着高台上的君王。

“王!贼子遁逃!”子弘猛地转身,看到雍己几乎站立不住的身形和手中抖动的剑,眼中闪过巨大的忧惧。他抢步上前欲搀。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雍己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雾在昏暗的殿内弥散开,溅在冰冷的石阶上、滴落在冰冷的剑锋上,与那狐眼紫晶诡异的冷光构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图景。他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殿内一片死寂,随后被恐惧染就的慌乱惊呼猛然撕裂!

“王!”子弘失声嘶吼,一把扶住栽倒的君王。玉阶之下的卜官如遭重击,身体晃了一晃,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边的玉圭,那玉圭冰冷,可也止不住他全身筛糠似的颤抖,苍老的眼中只剩下一种末日降临般的茫然与恐惧。他望着殿门口那片残留着混乱痕迹的刺眼亮光,仿佛看着一条无可挽回的巨大裂缝,正贪婪地吞噬大商王朝最后的基石。碎裂的墨玉、翻落的白狐皮、那双妖异的眼睛……都变成了不祥的谶语,在他心头烙下滚烫的印记。

殿内阴冷的角落,一个青铜水漏正在滴滴答答地走动,水滴坠入承盘的声音此刻听来,像极了王朝血脉流失的滴落之音。

铜炉喷吐着地狱般的赤炎,在卜居幽深的地室中投下诡异莫测的阴影。炽热粘稠的暗红浆体在炉膛内缓缓翻涌、鼓胀,如同巨人濒死时搏动的心脏。每一次剧烈的表面起伏和爆裂的气泡都裹挟着浓浊黑烟和刺鼻的硫磺恶臭。

热浪如同滚沸的油脂,带着金属锈蚀的腥味,一层层、一重重地撞击着人的躯壳,蒸煮着每一寸外露的皮肤。工匠们赤膊上身,汗水浸透的古铜色脊背在近处炉火的映射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又被远处地室角落的黑暗迅速吞没。沉重的喘息声混在炉火的咆哮里,那沉重的风箱被拉扯的“呼哧”声几乎带着撕裂肺腑的喘息之意。火星疯狂飞溅,落在灼热的石砖上,“嘶嘶”叫着化为白烟,或在皮肉上烙下细小刺痛的焦痕。

铜炉一侧的地面上,一排巨大的陶范已然就位,泥胎被炽火烤得坚硬发白,每一根的深处都凹陷出人形的轮廓空洞。只待那致命的沸腾金属倾倒进去,凝固,将九位诸侯的模样永远烙印在大地的骨骼之上。

这压抑的地室如同一个炽热的心脏,在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焦躁与不安地搏动。这焦躁来自高台上的君王。雍己的身影站在最靠近炉火的高处石阶上,宽大的玄色王袍几乎将他瘦削的骨架整个包裹其中。他背着双手,纹丝不动,目光灼灼地盯在炉中那翻滚咆哮的熔浆核心深处。高烧的炉火将他半面脸颊映照成如涂血赤色,而另一半脸则完全淹没在浓重的黑暗里,构成一张怪异、割裂的面具。那瞳孔深处跳跃着两簇炉中倒影的火焰,一种偏执的狂热在他眼底燃烧。

三日。整整三日!白昼黑夜颠倒,朝堂空置,国事如泥流般陷落。所有精力、所有念头、所有仅存的王者威权,都已死死地捆绑在眼前这座铜炉和那九个空洞的人形陶范上。

炉火猛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

雍己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满弓之弦。

“起火!!!”

他身边的炉官猛然挥动双臂,发出撕裂空气般的吼叫,声音如同钝器敲击在凝滞的空气中。

巨大的风箱骤然停止了那无休止的呻吟。炉火喷口轰然洞开!那股积蓄到极点的毁灭能量找到了发泄的口径!

暗红色的、粘稠得如同活物的铜汁咆哮着、翻滚着,带着足以熔化石砾的高温和扭曲空气的狂暴,挟裹着令人窒息的黑烟硫雾,顺着炉口内壁的斜槽,以一种既缓慢又势不可挡的速度向着下方敞开的巨大陶范沟口汹涌而去!

地室内所有的嘈杂瞬间被一种毁灭临近的嘶吼声淹没!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雍己眼中那狂热的光点几乎要化为实体射出。

突然!

噗嗤……嘶——

一股极其不协调的、令人牙酸的喷溅声毫无征兆地刺入这毁灭的交响!

炉官眼中的狂喜僵在脸上,化为难以置信的恐惧。只见那刚刚冲出喷口、气势汹汹的洪流前端,猛地一滞!不是流淌的滞涩,而是一股熔融金属骤然膨胀、从内里爆发般的感觉!紧接着,一股远比正常流出体凶猛、粘稠的暗红浆流如同愤怒的毒蛇,竟然违背了地火的流向,从翻滚的铜汁表面猛地向上、向左、向右……疯狂地激射喷薄出来!

“不!!!”炉官发出半声变了调的尖叫。

暗红的铜蛇带着白炽的毁灭气息,毫无规律地飞溅、泼洒!

嗤——!

一股滚烫的铜汁精准地泼在距离炉口最近的一个工匠大腿上!他发出非人的凄厉惨嚎,身体痉挛着翻滚在地,那块皮肉瞬间焦臭,冒起一股浓黑的青烟。

啪嗒!另一股灼流甩在旁边的陶范壁上,发出清脆骇人的爆裂声,坚固的陶壳瞬间熔蚀出焦黑的深坑。热浪和黑烟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

地室瞬间陷入一片极致的混乱!工匠惊叫着四散奔逃躲避,炉官徒劳地对着失控的熔炉嘶吼,有人想去抢那个在地上哀嚎翻滚的同伴,却几乎被另一股溅射的热流击中。硫磺气和皮肉烧焦的味道混杂,令人作呕。巨大的陶范矗立在那失控流泻的熔岩之下,那九个人形的轮廓空洞,在浓烟和炽焰中显得阴森可怖,仿佛要挣脱束缚扑出来。

混乱的烟尘与喧嚣中,雍己孤身站在石阶上,如一座矗立的石碑。炉火映照着他半边扭曲的、难以置信的面容,另一半脸深埋在阴影里,只剩下那双眼,如幽冥鬼火般钉在那失控咆哮、仿佛拥有了自己意识的熔炉上。一股彻骨的寒意,比那日白狐眼睛射来的冰霜更刺骨百倍,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胸中熊熊燃烧了三日的复仇烈焰。

这铜……难道……连铜,也感知到了王命的衰微,要弃他而去了么?

地室角落堆积着些杂物。在那一片混乱奔突的阴影里,无人注意到一个落满尘埃的龟甲静静地躺在角落。那龟甲的背板上,三道巨大而新鲜的、似乎被人用力摔砸而出的裂纹,清晰深刻得触目惊心,彼此交叠,恰恰延伸出九道绝望的分支,在幽暗光线下如同无声的泣血控诉。

浓浊的烟气,裹着皮肉焦糊的绝望气息,如同厚重的阴云,在冰冷坚硬的石砖地面上流淌、淤积。它遮蔽了视线,也封冻了呼吸。雍己僵硬地立在原地,脚下石阶传来的寒意直透骨髓,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将每一寸骨头浸得冰凉。他那身深玄色的王服显得空空荡荡,仿佛挂在枯瘦的木架上,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灾厄钉死在原地。这铜……这象征着社稷重器的血脉,怎会不受控制?一股比炉火余烬更深的冷气,裹挟着巨大的不安,悄然盘踞在他内心最深处。

“王!”

侍从尖利变调的声音划破浊重的烟雾和此起彼伏的呻唤。子弘魁梧的身影冲破烟瘴,出现在雍己面前,脸上混杂着炉火的烟熏和难以掩饰的焦灼。

“何事?!”雍己的声音嘶哑干涸,像枯叶在风里摩擦。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那仍在零星溅射不驯铜液的炉口,仿佛那里封印着一个嘲弄他的魔物。

子弘迅速躬身,急道:“庙祝传信!今明两日天象晦暗,非祭祖良时,恳请王……暂缓明夜成汤先王灵前的告祭!”

“不行!”雍己猛地转过身,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迸出来,那声音因为某种压抑的恐惧而尖锐失真,“告成汤先王的灵位……必须如期举行!告祭那叛逆九人……的罪行!也告祭这……这……”他哽了一下,眼神扫过那狼藉失控的炉口,喷涌的铜汁和烧熔的陶范狰狞异常,如同一只丑陋的伤口,“告祭这……不祥之兆!上达天听!这是孤……唯一的……告慰!”他的声音在末句带上了剧烈的颤抖,双拳紧攥,骨节在玄袖下发出咯咯的轻响。

父王!他在心里呐喊,如同溺水者寻求最后的稻草。父王的神威,一定能震慑这些叛逆!一定能驱散这片笼罩大商的阴云!唯有在父王的灵前,他才能寻回些许支撑,才能将这崩坏的秩序强行扭转!

子弘眼神闪烁,掠过地上痛苦翻滚的伤者,掠过那熔蚀开裂的巨大陶范,最后深深望进雍己眼中那惊惶与执拗交织的疯狂。他双唇紧闭,再未多劝,重重地垂下头颅。

残月如同一枚锈蚀的铜钱,艰难地嵌在浓浊厚重的黑色云幔之上,吝啬地洒下几缕昏惨的微光。这光落在宗庙前方空旷肃杀的土坪上,勉强勾勒出那九根巨大的玄色陶范的狰狞轮廓。此刻,白日里地室熔炉的喧嚣彻底沉寂,这里只有死寂,一种被巨大恐惧和恶意包裹的死寂。夜风贴地席卷,发出低低的、如同呜咽般的啸音,撕扯着风中几片枯败的黄叶,在陶范底座堆积的尘土上打着无力的旋儿,却驱不散弥漫在空中的铁腥和尘土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息。

陶范巨大的人形空腔张着嘴,如同九头巨兽无声的呐喊,吞噬着所有投来的微光。森冷,固执,每一根都像是大地用绝望捏出的墓碑,凝固着白日喷吐出的铜之诅咒的余烬。

庙堂内的高窗敞开着,容那惨淡的月华与呜咽风声流淌进来。九座牌位在祭坛上沉默矗立,烛焰昏黄跳动,在红漆木面上拖曳出巨大摇曳的阴影,将列祖的姓名渲染得模糊不清,如同墨水里浮荡的幻影。居中最大的那座——刻有“成汤”先祖名讳的神主牌——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显得尤其肃穆森严。

雍己跪在冰冷的砖石地面上,正对祭坛。他换了祭服,玄衣纁裳,一丝不苟。身形依旧单薄,在巨大牌位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渺小而孤立。他双手高举过头顶,紧握着一枚尺许长短的玉圭——玄圭。

月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雍己手中的玄圭上。那玉色深沉如墨,又在暗沉表面浮动着极细微的、只有顶天美玉才有的温润宝光。圭形中正挺拔,象征着天地的规矩。它的底部嵌着一方精巧的玉质承座。承座并非一体,而是能活动的分作九格。九格之内,各自凝固着深褐、暗红、赭黄、灰白……色泽各异、质地不一、干结成一体的土壤。这是大商立国,诸侯归心时,自九州四方最中心处亲自挖出,献于先王成汤之前的故土!每一抔,都代表着一个诸侯国对商王权威的彻底臣服和血脉相连的誓言!

玄圭聚土,是为正统,亦是国本!

雍己的指节捏得发白,关节处毫无血色。玄圭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直透心底,却也带来一丝虚妄的慰藉。他在祈求。声音低沉、紧绷,如同拉扯至极限的弓弦,在空旷而风声呜咽的庙堂里断断续续地回荡。

“……列祖在上,后嗣不肖孙雍己……告祭成汤先王……边夷九侯,敖姓之贼……悖逆天命,欺罔祖灵……”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带着压抑的哽咽,“其罪……滔天!今……今铸其形于铜柱之上……永镇幽冥……以彰……天罚!”他的头深深地磕下去,额骨重重撞在冰冷的砖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风似乎更大了些,穿过窗棂发出尖锐的啸音。祭坛上的烛火被骤然压扁,剧烈抖动,几乎熄灭!牌位巨大的影子在幽暗墙壁上狂乱地摇晃、跳跃、拉扯变形,仿佛无数先祖愤怒的魂灵在无声呐喊。跪侍在祭坛两侧的老庙祝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射出难以置信的恐惧,那恐惧并非针对风烛,而是死死钉在雍己头顶之上、那片靠近宗庙穹顶的浓重暗影里!

风吼烛摇的瞬间——

九道人影!

如同从供奉着列祖牌位后的最深邃幽暗处直接浮起,又仿佛是那九座人形陶范无声无息的投影化为实质。他们身形高大、轮廓模糊地出现在祭坛与雍己之间的那片空地上,无声无息,如同凭空撕裂了空间。

九件颜色灰旧、几乎与地面积尘融为一体的短襦长衣包裹着九具身躯,垂首而立,如同九座刚从千年陵寝中走出的石俑。每个人都微微低着头,双臂在胸前平托着一物——一个粗糙笨拙、仿佛刚从某处荒原泥地边随手挖出的、粗陶制成的深钵。

每个陶钵里,都装着满满一钵泥土。

九个人,九捧土。

雍己的告祭声戛然而止。磕下去的头颅仿佛被冻结,再也抬不起来。血液似乎瞬间从他的头顶抽干,顺着颈椎流到脚底,在那里凝结成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灭顶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是他!他看到了!即使隔着低伏的眼睑和额前散乱的发丝,他也认出了最前面那个双手捧钵的身影轮廓——那如同岩石刻凿而出的侧脸,那凝固于阴影中却能直刺人心的视线——九侯敖!

殿门外骤然响起护卫们惊觉的怒吼和混乱的兵刃撞击声!似乎有人试图冲进来!

老庙祝身体晃了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漏了气的破旧风箱,惊恐万状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九个人影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如同静止的鬼魅。只有祭坛上那支代表成汤的巨烛,火焰在这诡异的静默中疯狂地跳跃挣扎着,将九重巨大的、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庙宇的影子,投在墙壁和高高的穹顶之上,张牙舞爪,仿佛九座即将倾倒的巨大铜柱。

时间被冻僵。

九侯敖缓缓抬头。那张被跳跃烛火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幽暗中亮得可怕,像是两簇来自无光之渊的冷焰。

他的目光越过僵直的雍己,落在那柄被高高举起、供奉于祖宗灵前象征着至高王权的玄圭上。他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平平板板,如同在陈述一个无人注意的事实。每个字却都像冷硬的石子,带着一种穿透时间的钝重感,清晰地砸在庙堂内每一寸冰冷光滑的石砖上:

“王曾以玄圭,纳九方故土为证,明誓永世拥奉……”

他略顿了顿,目光扫过雍己惨白颤抖的背影。

“誓言已成空响。故土……”他双臂将手中那只粗糙的陶钵微微向前托了托,“当归原主。”

话音落下的刹那——

九侯敖身后,那八道一直如同凝固石雕的身影,也整齐划一地、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踏出一步!

一步之音,竟如同九面巨鼓在胸膛深处沉闷地擂响!

九只粗糙的陶钵在他们胸前猛地沉下少许。陶钵中那些或深褐、或暗红、或赭黄、或灰白……色彩各异的泥土被无声的震颤所牵引。每钵土中,都有一点细碎的泥屑、一粒极微的尘沙,似乎摆脱了无形桎梏,悄然从钵沿上方悬浮起来,脱离钵体,如同受到某种古老而不可抗拒的召唤,朝着雍己高举过顶的玄圭悠悠飘去!

九缕微尘!细若游丝,在昏暗烛光下几乎无法看清!它们飘荡在庙内呜咽的风和光影缝隙里,缓慢、坚定而……不可逆!

这些无形的尘土微粒,像九股牵引着历史巨轮碾轧而过的宿命细线。它们穿过粘稠凝固的空气,穿过雍己因恐惧而彻底僵死的神经末梢,抵达。

无声无息地触及——那承载着九方故土的玄圭承座。

铮!!!

一声清晰无比、如同上等冰玉瞬间爆裂开来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以极其刺耳的方式,陡然炸开在这死寂凝固的庙堂之中!

所有目光瞬间汇聚!

祭坛边,老庙祝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限!枯槁的面皮被极度恐惧扭曲,嘴巴张成无声呐喊的形状,喉咙深处只有“咯咯”的、如同被无形之手扼死的抽气声。他死死盯着雍己头顶高举的玄圭!

雍己的身体如同被雷电劈中!头颅猛地抬起!那张脸在昏惨的烛光下惨白得如同死人刚刚复生,一丝血色也无!唯独瞳孔缩得只剩下针尖大小的两点,深不见底的黑洞中倒映着手中之物——那柄奉天承运、象征着大商万年不朽统治的神圣玄圭!

玄圭如玉,依旧沉凝温润。只是那嵌着九州故土的九格承座中央,一道触目惊心、横贯了整个底座宽度的笔直裂纹,如闪电般绽开!

裂纹深邃、锐利,带着玉器裂开时特有的冷硬光芒,将九格之中彼此相连的土壤,无情地一分为二!

九撮颜色各异、象征着九州臣服、天下归一的土壤,被那道狰狞的裂痕,永远地割裂!

陶钵之中悬浮的那九缕飞尘,就在此刻彻底消融于风中。整个庙宇被一种令人绝望的寂灭吞没。风声灌耳,却又像被那道玉碎的声响彻底吸收。九位捧钵的身影无声伫立,仿若九块冰冷石碑,他们的影子被烛火拉得硕长扭曲,覆盖着每一寸幽暗的墙面、穹顶,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心头。

时间流淌得如同粘稠的沥油。

“王!!”一声凄厉的、被惊惧完全撕裂的呼喊从门口传来。一名甲士浑身浴血,头盔歪斜,撞开门缝,嘶喊着:“铜柱!庙外的铜柱……”他的目光扫入殿内,看到了碎裂的玄圭,看到了那九个突兀矗立的泥偶般的身影,声音陡然噎住,双眼翻白,扑倒在冰冷的庙门槛上,再无声息。

另一个甲士紧随其后闯入,惊恐地扫过那诡谲的捧钵人影,目光最终落在雍己和他手中那显露出狰狞裂痕的玄圭上,浑身筛糠似的抖成一团,牙齿激烈地敲击在一起。

“…碎…碎了!全碎成了……”他语无伦次,手臂指向门外那片被残月微光照得惨白的土坪,“九根!刚立下的柱胚……九根陶范……都……都在往下落土……往下……塌!跟朽烂了几百年似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恐惧的呜咽。

仿佛响应这绝望的呜咽,庙外夜风突然变得狂暴肆虐!呜咽陡然转为凄厉的尖啸!沉重得足以撞开神只门槛的风猛地砸在庙门之上!

哐当——!!!

紧闭的、包着青铜的巨大庙门在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中被猛地撞开半扇!

狂风如同失控的奔马,挟裹着无数冰冷刺骨的雨点和无数尘土泥腥,疯狂倒灌而入!只一个瞬间,便将祭坛上那象征成汤的无上荣光的巨烛彻底吹熄!

“呜——!!!”

狂风裹挟着一个仿佛撕裂天地的凄惨长啸,瞬间淹没了整座庙宇!暴雨!毫无预兆!如同天河倾倒,从九天之上以毁灭之势狠狠地砸落下来!震耳欲聋的雨声刹那吞没了一切人声!密集的水帘遮挡了视线,豆大的冰冷雨点如同冰雹般砸在殿内光滑的砖石地面,砸在牌位上,砸在跪拜者的肩头,激起一片白茫茫的雨雾!

宗庙在洪荒暴雨的冲刷下呻吟颤抖。瓦片碎裂,雨水如注般从各处罅隙灌顶而入。殿内烛火早已尽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庙门处被撞开的缝隙偶尔闪过惨烈的闪电,短暂地撕裂无边无际的黑暗,映照出庙宇中心一片狼藉:碎裂的玉圭在冰冷水洼里微微反光;九位捧钵的身影在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巨大的牌位在每一次闪电掠过的瞬间,投下更巨大、更狰狞、即将崩塌般的黑影,笼罩在雍己瘫倒的身躯之上……

在庙宇最深重窒息的黑暗角落里,那个形容枯槁的老庙祝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几乎要震散自己骸骨的凄嚎,如同末日丧钟骤然敲响!

“天——倾——啊——”

暴雨倾盆,不分昼夜。浑浊泥流在宗庙外那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肆意奔突,冲刷着那些已成巨大土堆碎块的陶范残骸。那曾经承载铸铜野望的九根巨柱痕迹正在泥水中消融,重归大地。

而在更高处,太成殿前方的青石广场之上,暴雨疯狂抽打着古老石缝。象征社稷永固、重达千钧的巨型青铜方鼎——那座铭刻着历代商王功勋、凝聚着天命所归的国之重器——巍然矗立在暴风骤雨之中。鼎身冰冷坚硬,其上的兽面纹在急雨冲刷下显得愈发狰狞诡异,雨水顺着纹路和棱角流淌,汇成无数条肮脏的泥溪。

惊雷撕裂苍穹!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骤然劈下,将浓云翻滚的天地瞬间照得一片瘆人的明亮!

轰!!!!

一声远超人所能想象的巨大轰鸣与崩塌之声,碾碎了所有雷雨之声!仿佛天柱倾折!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颤抖!

那象征着天命、供奉先王、如山峰般沉重巨大的青铜方鼎,在电光照亮的瞬间骤然倾斜!如同一位力竭的巨神终于颓然跪倒!它沉重的鼎身缓慢、却无可挽回地翻倒,朝着冰冷湿透的石板地面倾覆!

沉重的青铜砸击在地面上引发的震动,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暴雨的喧嚣。千钧重的鼎身嵌入地面,震碎了大片石板,浑浊的泥浆从裂缝中喷溅而出,浑浊的水面瞬间被浓重的红褐色染透——那是昨日试图扶鼎而被倒下的铜鼎砸死的匠人遗留下的血色。

鼎身倾覆处,形成了一个不断被浊雨灌满的、浑浊的小水坑。坑底,一只失去手掌的手臂僵直地伸着,手指似乎还徒劳地试图抓握什么,却终究被泥水吞没,只留下水面不时冒出几个暗红的气泡。浑浊泥水之上,漂浮着一只残破的草鞋,在水波里起伏沉浮,如同被遗弃的灵魂。

雨点疯狂砸落,在鼎身、泥水、残肢和那只漂浮的草鞋上,激起无数转瞬即逝的、细小而冰冷的绝望水花。

大地在哭嚎。铅灰色的天空被狂风彻底撕裂,无穷的暴雨肆无忌惮地灌向这片被诅咒的平原。浑浊的泥流狂暴地翻卷奔腾,冲过龟裂的田畴,卷起枯死的禾苗尸骸;漫过坍塌的篱垣,撕扯着曾经人烟聚集的痕迹;疯狂撞击着那些低矮的夯土屋墙,每一次撞击都带走大块崩塌的泥块。曾经温顺的洹水挣脱了堤岸的束缚,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褐黄的水头咆哮着、翻滚着,挟裹着巨大的树木断枝、坍塌的屋架乃至淹毙牲畜肿胀发白的尸体,以湮没一切的气势奔涌向前!

在这灭世洪流的奔涌轨迹上,一个小小的孤点正于无边无际的浊浪黄汤中艰难浮动。

那是一只巨大的木臼,本是村中舂米的器具,此刻被上涨的洪水从废墟堆中剥离出来,成了一个被诅咒的“方舟”。两个赤膊的男人正拼死地趴在臼边,身体大半浸在刺骨冰冷的水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攀附着粗糙的边缘。他们面色因寒冷与恐惧而青紫,身体剧烈颤抖着,每一次更大的浪头打来,冰冷浑浊的洪水便毫不留情地灌进他们的口鼻,激起窒息般的呛咳与绝望的嘶喊。

木臼在洪水裹挟下剧烈旋转着,如同被无形巨掌拨弄的玩物。旋转中,一只被水泡得发白的手臂猛地从浑浊水面下甩出,随即又无力地沉没下去。木臼打了个旋,继续向下漂流。

水流稍稍平缓处,岸边一处尚未完全坍塌的高岗边,黑压压地挤着一群蝼蚁般的人类。他们衣衫破碎污浊,浑身湿透,挤在仅剩的几块突出水面的土崖之上。每一张枯槁的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眼神空洞地望向无休无止的、试图摧毁他们最后立足点的洪水。

轰隆!

又一道闪电割开沉厚的乌云!惨白的光芒将天地映照得如同鬼蜮!就在这闪电明灭的间隙,顺着洪流漂来的巨大木臼恰好漂近了一处挤满了人的高岗。浑浊的浪头高高卷起,露出漂流水面上半沉半浮的物体——两具缠结在一起的、肿胀惨白的赤裸男尸。他们的口鼻被黑绿色的水藻堵塞,四肢被水流扭成怪异的角度,空洞的眼窝仰望着倾覆的天空。一只断手被水藻缠绕着,随着浊流一同无声地旋转、漂浮。

岸上的人群中爆发出更剧烈、更崩溃的哭喊声!有人疯了般地想要跳下去捞取尸体,却被旁边的人死死拽住胳膊。

在这末日哀嚎的背景中,那旋转的木臼正顺流而下。那两个趴在臼边、还存一口气的男人之一,似乎被某种力量唤醒,猛地抬起头,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远处雨幕中唯一矗立的高处地标——那个方向,正是王邑所在!浑浊的雨水顺着他肮脏纠结的头发和胡须往下流淌。他青紫开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终于爆发出一个如同破锣般嘶哑刺耳、充满了所有绝望和诅咒的声音,压过了隆隆雷雨和哀嚎:

“贼!!!!!!”

这个短促、破音、如同肺腑撕裂的呐喊,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入这片风雨飘摇的大地!那木臼载着他和他的同伴,被一股更大的、裹挟着无数碎木瓦砾的激流骤然卷走,迅速沉没于无边无际的浑浊黑暗深处,再无声息。

暴雨,依旧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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