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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甲的爆裂声在寂静的殿堂里炸响,短促,尖锐,像一根绷到极限的骨头猝然折断。缕缕青烟打着旋儿升起,带着一种皮肉炙烤的微臭。

跪在香柏木神台前的阳甲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那点因彻夜未眠而滋长的血丝骤然凝结,死死钉在碎裂的甲片中心——一道狰狞的纵贯裂纹,几乎将那片承受了火舌啃噬、已变得焦黑的龟甲撕成两半,周围蛛网般细小的裂痕向四周辐射。寒气,无形无质却又重如铅锭,狠狠掼进他的肺腑,激得心脏缩成一团。他张了张嘴,吸入的是冰冷的、混合香灰和皮肉焦糊味的空气。

“大王……此兆……” 身旁苍老的巫祝声音打着寒噤,几乎碎在喉咙里,“大凶……实乃至凶……”

殿堂深处供奉的远祖神像,隐在浓稠的阴影中,只余模糊的石质轮廓,此刻仿佛被这龟甲的碎裂赋予了生命,目光穿透数百年时光的尘埃,冰冷地俯瞰着下方。空气凝滞,重得令人窒息,连大殿角落长明不熄的兽头灯盏里,那黄豆般的火苗都仿佛恐惧地战栗起来。

阳甲的目光艰难地从那不祥的裂甲上拔开,缓缓扫过四周侍立的亲卫。他们身披犀皮制的坚硬胸甲,边缘包着冰冷的铜边,站得如同笔直的铜戈木柄,可阳甲分明捕捉到了几双低垂眼睑深处那瞬息的游移。那是一种深埋的、几乎本能的畏怖,源于对某种超乎人力之上伟力的直觉恐惧。龟甲的破碎、巫祝的宣判,如同无形的冰针,穿透了甲胄,刺入骨髓。

“迁都……迁都!” 阳甲低吼出来,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石摩擦,“即刻,迁都!往南!南行……奄邑!” “奄”字被咬得格外重,像是倾注了全部赌注的骰子,掷向未知的虚空。

老巫祝深深俯首,花白须发几乎触到冰冷的青石砖面,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他并非惧怕眼前的君王雷霆之怒,而是神意昭昭的大凶之兆下强行迁都的未知灾殃。那声“南行”,带着君王孤注一掷的决绝意味,也像巨石砸落在众臣心头,掀起无声的波澜。有人眼角肌肉抽动,欲言又止的惶惑凝固在脸上;另一些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轻蔑,却又迅速埋下头颅,掩饰情绪翻涌的痕迹。无形的风暴已然在沉默中汇聚涌动。

迁都的车轮在初雪消融后的泥泞里艰难碾过。巨大的车辙深陷其中,又被随后跟进的人马踩踏、搅动,变成一滩滩污秽的黑泥沼泽,散发出湿冷与腐烂混杂的气息。队伍蜿蜒如一条病弱的青铜色长蛇,在冬日荒原上迟缓地蠕动前行。

阳甲坐在王驾玄黑色的辎车上。车身由厚重的黑漆木构筑,帘幕低垂,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窗棂边沿,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织物和外面灰蒙蒙的天地,直抵他寄托所有希望的“奄”。南风带着早春微薄的暖意穿过帘隙,本该带来生机,此刻拂在面颊上,却只余刀刃般的锋利触感。

他忍不住又一次颤抖着掀开布帘一角。前方漫长的队伍缓慢前进,每一辆车,每一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命运,跋涉在黏腻的泥泞里。这庞大的迁移队伍如同商王朝疲惫不堪的肉身,挣扎着向南,向着那“钟灵毓秀”的奄地挪动。风声呜咽,犹如不散的亡魂在天地间低徊抽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攥窗棂的手指,指尖冰冷的麻木尚未退却,却触碰到另一重更加彻骨的寒意——来自腰间那枚王权玉珏,曾经温润的触感,如今竟冰寒刺骨。绝望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弥漫开来。他闭上眼,屏住呼吸,将那枚象征至高权力的玉珏死死按在小腹冰冷坚硬的青铜护甲上,直到自己的指尖也跟着它一块变得苍白僵硬。

当连绵的黑色车驾终于拖着沉重的身躯,碾过最后一道土坎,奄城的轮廓在薄暮的雾霭中显出身影时,死寂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包裹了上来。

没有欢呼,没有簇拥。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仿佛真空般的寂静。原本应当矗立着巍峨城墙的地方,散落着大堆未及清理的土石,木质的框架倒塌断裂,被风雨侵蚀得发黑、扭曲。几个佝偻的人影远远地立在未完工的废墟边,枯槁得像被寒风抽干了汁液的芦苇秆,他们的眼睛深陷在憔悴的颧骨上,浑浊不清,空洞地望着这支突如其来的王师,麻木而茫然。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从倾倒的土坯墙后探出头,毫无畏惧地对着队伍狺狺低吼。

“停下!停下!” 车队的尽头,一个尖锐凄厉的女声猝然撕裂了凝固的沉默。

阳甲猛地扯开车帘。视野尽头,几个披散枯发的妇人正不顾一切地冲向护卫森严的内围,她们破烂的麻布下身躯单薄得如同纸片,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试图突破卫士手中冰冷的铜戈阻拦。她们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直直射向王驾,口中发出近乎诅咒般的嘶嚎:

“瘟神!瘟神又来了!”

“滚!滚出我们的地头!”

“滚!”

卫士的铜戈冷漠地推搡着,力道并不凶狠,却透着不容抗拒的钢铁意志。那些枯瘦的身躯一次次撞上来,又一次次被推开。她们的嘶喊在风中破碎,绝望和怨恨如墨汁滴入水中,迅速在沉默疲惫的迁都大军中晕染开来。无数道目光投向那华丽的王车,有审视,有揣度,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惊疑与恐惧的死寂。

阳甲的手指紧紧抠着窗棂坚硬的木框,指甲几乎嵌入木纹。他死死盯着那些如同风中残烛般挣扎的妇人,她们每一句嘶喊都像淬毒的箭矢,狠狠钉在他的耳膜上。那毒液顺着血脉流窜,直烧得肺腑一片滚烫灼痛。视线所及,除了废墟般的城垣,便是那些绝望扭曲的脸庞。

“子瞿。” 他的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嘶哑得不似人声,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侍立在车旁的青年贵族子瞿立即上前一步。年轻的脸上难掩长途跋涉的风霜,但轮廓仍带着贵胄子弟特有的俊朗线条。此刻,他的眉头也紧紧拧着,眼神复杂地扫过那片混乱。

“那叫唤声……喊的是‘瘟神’?” 阳甲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砂纸上摩擦,“这奄城,到底怎么了?传……传此地主事的督造!”

子瞿低声领命:“是,大王。臣立刻去办。” 他勒转马头,轻捷地驱马向前,迅速消失在散乱的车马人流中。他的身影掠过那些疲惫麻木的面孔、残破的房屋框架、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弥漫开的异样沉寂,仿佛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便被浓重的死气吞没。

夜,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

阳甲歇脚的临时宫殿还透着浓重的泥土和新鲜木材的味道。巨大的梁柱刚刚安放妥当,未经丝毫雕琢,粗砺地直指殿顶未及遮盖的夜空。冷风从缝隙中刺骨地钻入,几盏孤零零的兽头铜灯摇曳着昏暗的光,在四周粗糙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不断跳跃晃动的阴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咳嗽。

老臣虞伯被两名内侍搀扶着蹒跚进来,面如金纸。他身上裹着厚厚的裘皮,依旧在不停地抖,眼神浑浊,黯淡无光。

“虞卿……” 阳甲从冰冷的青铜宝座上微微直起身,那坚硬的座沿硌着腿骨生疼。

“罪臣……罪臣……” 虞伯嗓音像是断裂的枯枝,刚一开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佝偻的身体蜷缩下去,几乎站立不住。内侍连忙用力撑住他颤抖的身体。

“……该死……罪臣……” 虞伯喘息着,浑浊的眼里涌出两行浑浊的泪,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去年……雨水比往岁都大……城东……成了……成了一片烂泥塘……死水……臭了……就……就生了那瘟病……邪气……” 他猛地吸了口气,又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嘴角甚至渗出了一缕暗红的血丝,被他枯瘦的手慌乱地抹去,“……人……都跑了……工匠……民夫……全逃了……就剩下些……老弱病残……跑不动……也不敢跑……怕……怕把瘟气带到别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只剩下气音,每说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力气。

“瘟气……死水……” 阳甲喃喃重复着。虞伯抹过嘴角血痕的那只手,那抹刺眼的暗红,在他视线里不断放大,最后占据了整个瞳孔,灼烧着他每一条神经,提醒着眼前这枯槁老者自身也早已被那无形的死亡所染指。

他脑中那些曾经辉煌的幻想,关于依山傍水的崭新王都,关于天眷王兴的盛世图景,此刻全被击得粉碎。眼前只剩下虞伯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殿宇未散尽的泥腥气,和透过巨大窗洞缝隙吹进来的、裹挟着荒郊野岭腐土与死水气息的、彻骨的寒风。

一个虚弱的王朝,一头撞进了一座死气沉沉的鬼城。

昏惨摇曳的灯影里,虞伯蜷缩的身影如一片凋零的枯叶,不住抽动着。内侍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像钝器磨擦着大殿死寂的空气。阳甲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眼前虚弱的老臣和摇摇欲坠的新殿,刺破窗棂缝隙投下的凄冷月光,钉向北方那片不可见的阴影之地——那片被称为“丹山戎”的蛮荒群山。

这念头起初只是绝望土壤里钻出的一线冰冷的根须,随即以惊人的速度在脏腑之间蔓延疯长,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西征。唯有西征,杀伐的吼声和染血的胜利,才能穿透这片淤积的死亡沼泽。唯有滚烫的敌酋头颅,才能向天下昭告:天命,未曾远离殷商!它仍是那个盘踞中原、四夷俯首的煌煌大邦!奄邑的泥淖与疫鬼,将在这赫赫武功的烈日曝晒下,瞬间化作一缕微不足道的轻烟。

“咳…咳咳……” 虞伯喉管里发出几声拉风箱般的声响,浑浊的老眼费力地抬了抬,望向王座上陡然散发出的那股冰冷气息,“大王…西戎…那些山戎…是野狼变的…啃石头喝冷风……大商……大商还能再……”

“能!” 阳甲嘶吼着。这单薄嘶哑的字眼猛然撞在空旷粗粝的殿壁上,激起沉闷短暂的微弱回音。

他将腰间玉珏死死按住小腹冰冷的青铜护甲上,仿佛要汲取那唯一冰冷的支撑。“大商……自然能!” 每一个字都像从他肺腑深处榨出,带着绝望的力量,“备祭!告我祖先!大军——西征丹山戎!”

大殿深处,粗重的梁木阴影交错,沉沉压了下来。新砍伐的木头和泥土的湿冷气息混杂着弥漫。

子瞿站在王座阶下稍远处,年轻的面庞在昏暗跳跃的灯光里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扫过摇摇欲坠的虞伯,扫过内侍惊恐紧绷的脸,最后定格在王座上的阳甲身上。

那双握紧的拳头隐藏在宽大的袖袍里,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他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那是战场上无数冤魂的气息,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像是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大王……” 子瞿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重似千钧,“臣……得令。” 他对着阳甲,缓慢而僵硬地躬下身去。

巨大的“征”旗卷动着北方干燥而含沙的风。

在离那未成形的奄城废墟大约五日的路程之外,一片广袤的荒原上,临时营寨如同无数巨大的甲虫,密密麻麻地匍匐延伸着。正中央,最高大的黑色王帐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在暮色中耸立。周围,无数的军帐如灰白色的海潮般铺展开去,却透着一股滞重的死气。

没有慷慨激昂的战歌,只有风掠过篷布的沉闷呜呜声。粗重的麻绳和木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士兵们无声地活动着,擦拭着冰冷的青铜武器,修补着皮甲上的破损。他们脸上大多毫无表情,眼神疲惫而麻木。许多人蜷缩在篝火旁,火焰跳动着,映亮一张张被风沙和长途跋涉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皮草、劣质铜锈和人体散发出的、一种发酵般的馊浊汗味。

夜色愈发浓稠,寒气刺骨。营帐之间狭窄的通道里,陡然间变得鬼祟异常。无数个披着暗色斗篷、甚至刻意将泥涂抹在衣甲上的身影,如水流中的蜉蝣,在迷宫般的营帐间隙高速穿梭。他们极力压低的嗓音在寒风的间隙里短促地爆发。

“孟方怎么说?”

“回话……再等!”

“密侯的兵……还要三日!”

“管侯的车驾……刚刚又有一批箭……在风陵渡河……断了……”

“南边的粮食……价已经到天上去了……”

这些低语被风迅速吹散、吞没,只在短暂的瞬间才能被偶然靠近的耳朵捕捉,随即又湮没于无边的风声与远处士兵含混的咳嗽喘息声中。每个角落都潜藏着暗流汹涌的不安。

王帐之内。中央巨大的方形青铜火盆中,木炭燃得正炽,发出哔剥的轻响。温热的空气里飘散着轻微的焦糊气息。

阳甲端坐在主位之上,身下铺着厚实的玄色兽皮。他身上那件赭黄色的王服在火光映照下流动着深沉的光泽,领缘繁复盘绕的夔龙纹饰似乎也在火焰的跳跃中微微蠕动。然而火光的温暖却丝毫无法渗入他眼底那片凝固的冰冷。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一旁侧席上那位气息阴沉的青年贵族身上——那是他的异母弟干壬。干壬垂着眼,手中随意地把玩着一串色泽深沉的檀木珠串。那串珠子缓慢地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捻过一颗又一颗,每一颗都泛着幽暗的油光,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沉静。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凛冽寒气裹着尘土的气息倒灌进来。高大的护卫长戢提着一只还在滴落暗红色粘稠液体的布包裹,大步走入。他脚步沉稳,甲叶铿锵。火光跳跃着映亮他那张轮廓分明、写满刚毅忠诚的脸,也照亮了他手中所提那沉重包裹的每一处湿濡的血迹和渗漏的水渍。

护卫长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清晰,如同金铁交鸣:“大王,西戎斥候十七人,皆已授首!这是为首者首级!”

他将那湿漉漉的布包往前一递,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压过了炭火的焦糊味,在温暖的王帐内弥漫开来。

阳甲下颌的线条微微收紧,盯着那血污的包袱,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模糊哼音,像是金属的刮擦。他目光抬起,掠过戢那张忠诚坚毅的脸,似有片刻的停顿。

侧席上,干壬捻动檀木珠串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那种均匀、冰冷、精确的节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有他那涂了丹砂的薄唇,似乎因炭火的烘烤而愈发红得惊心。

“好。” 阳甲的声音从紧咬的牙齿间磨砺而出,短促而干涩,“悬首辕门!祭旗!”

“遵命!” 护卫长戢应声而起,提着那仍在滴血的包裹,甲叶铿锵,大步流星转身退出帐外。一股强风随着他掀开的帐帘再次卷入,吹得盆中炭火急促跳跃,光影在他宽厚坚实的背影上剧烈地晃动了几瞬,随即便被厚重的帐帘隔绝在外。

帐帘落下。那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被无形的帷幕短暂地隔绝开了。然而帐内那份冰冷僵滞的气息,却在火光的跳动中显得愈发沉重凝实。王者的目光再次转向篝火,跳跃的火焰在他漆黑的瞳孔深处投下捉摸不定的光点。另一侧,檀木珠子被捻动时那单调、规律的声音持续着,咔哒、咔哒,如同某种无情的记时,在王帐这片短暂的沉寂中缓缓流淌。

巨大的燔祭台矗立在空旷荒野的中央,仿佛一头蹲伏的黑色巨兽,以粗糙的圆木和整块的青石垒叠而成,边缘未经打磨,锐利的棱角在暮色中划出冷硬的线条。四周插满了数丈高的松木火把,手臂粗细的松脂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响,喷射出浓密的黑烟,将空气染成一种带着苦味的、近乎凝固的铅灰色。

火把的光芒在黄昏的边缘狂舞,将祭台下方密密麻麻站立的军阵人影拉伸得奇形怪状,如同无数不安的幽魂。风声穿过祭台的缝隙,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呜咽。

大巫身穿五彩羽毛与斑斓兽皮织成的法衣,头戴狰狞的木制獠牙面具,昂然立于祭坛最高处。面具的眼孔之后,一双浑浊却放射着狂热光芒的眼睛扫视着下方死寂的军阵。

他的声音经过特制的青铜扩筒,变得巨大、扭曲、带着金属摩擦的回响,如同雷鸣从坛顶滚落:

“敬——告昊天上帝!玄鸟后土!烈烈先祖!” 声音撕裂着风,“吾王将征!以血——证其诚!”

两名赤膊的精壮巫者牵着一头通体纯白、毫无杂色的公牛缓缓走到祭台中央。公牛膘肥体壮,毛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丝绸般的柔光,如同神降的灵物。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巨大的身躯因不安而微微颤抖,粗重的鼻息喷出团团白雾。

大巫庄重地抬起双手。一个巫者将一只沉重巨大的青铜盆奉上,盆壁铸刻着繁复古老的饕餮兽面纹。另一名巫者则捧上了一块打磨光滑、呈暗黄玉色的巨大龟背甲片,上面的天然纹路在火光中神秘莫测地蜿蜒。

坛下一片死寂。万籁俱寂中,唯有那通灵般的白牛低沉的喘息和火把爆裂声清晰可闻。连阳甲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干壬站在侧后方稍暗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腰间一个形制特异的青铜物件,目光深陷在祭坛的景象中,眉头不经意地蹙起。

祭仪到了最紧要关头。大巫口中急速吟诵着玄奥晦涩、年代湮灭的古老音节,双臂挥舞,仿佛在搅动无形的空气。他一把从旁边巫者手中抓过那柄沉甸、黝黑、刃口却闪着霜雪般寒光的巨大石刀——不是青铜,而是远古时代通灵的燧石遗存。

寒光闪过!

精准而猛烈地深深刺入了白牛颈项间跳动的血管!

“哞——!!!”

震彻原野的痛苦嘶鸣如同惊雷炸响!雄壮的牛头猛地扬起,巨大的力道几乎将牵缰的两个巫者带倒!滚烫的、鲜红中带着令人心悸的亮橙色的血液,如同决堤的岩浆,汹涌喷溅而出!

一部分鲜血如瀑布般浇入下方巨大的青铜盆中,撞出沉闷而滚烫的巨响!

更多的血则像炽热熔岩构成的急雨,带着牛生命的腾腾热气,劈头盖脸地喷洒在大巫身上那件珍贵的五彩羽衣上,染红了斑斓的兽皮,也溅满了那块摊在地上的厚重龟甲!

牛血还在汩汩涌出。大巫猛地将已脱力的牛头按倒在浸满血污的龟甲上,口里发出一声穿透云层的厉啸!几乎同时,两名巫者奋力将盛满滚烫牛血的青铜巨盆抬起,用尽全力泼向祭坛中央熊熊燃烧的巨大柴堆!

哗啦——!

滚烫的血遇上炽烈的火!

轰!!!

一声撼动人心的奇异爆鸣!仿佛千百张巨鼓在胸腔内同时擂响!整个祭坛猛地跳动了一下!那堆积如山的干燥柴薪瞬间被鲜血浇透,熊熊火焰非但没有被熄灭,反而疯狂地扭曲、膨胀、颜色诡异地变成了瑰丽而妖异的紫金色!火焰陡然蹿起数丈之高,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浓稠得如同实质的紫金色火焰舔舐着天空,将整个祭坛、祭坛下无数苍白的面孔,都笼罩在一片诡异、变幻、如同噩梦般的强光之下!

无数士兵喉咙里爆发出短促、惊骇的吸气声!前排几个扛旗的军士更是踉跄着向后连退了几步!

大巫的面具都被这妖异的紫金火焰照得透亮。他整个人已变成了一个血人,五彩的羽毛和兽皮在血与火中模糊成一团惊心动魄的异彩。他匍匐下去,几乎趴在血泊之中,双手疯狂地将那块饱饮牛血又被紫金火焰映照得通体发光的龟甲举起!刺目的火光在龟甲那神秘纵横的沟壑纹路间流转,仿佛有无数条熔金在甲片上游走,又像是无数狰狞的金色蝌蚪在其中挣扎跳动!

“显……天显!” 大巫嘶声力竭,狂喜的颤音撕裂火焰的呼啸,“大吉!天降圣火!破灭西戎!大商……天威……”

他“大吉”二字刚刚嘶喊出来。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贴着众人耳膜划过的脆响!

在狂暴火光的中心位置,那块承受了滚烫生命和紫金烈焰双重力量的巨大龟甲,就在那狂喜的宣示声中,就在无数道目光和跳跃光影的汇聚点上——一道狰狞的纵贯裂痕如同漆黑的闪电,骤然浮现在龟甲表面!

这裂痕起初极细,随即瞬间扩大、延长、分支!像一张骤然在玉石上张开的黑色蛛网!裂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在四周疯狂跳动、瑰丽邪异的紫金火焰映照下,透出一种冰冷刺骨的绝望气息。

死寂。

刚才那瞬间被紫金神火点燃的狂热如同被冰水泼头浇下。祭坛上下,只剩下火焰舔舐空气的呼啸和庞大白牛尸体尚未冷却的血液滴落在石台上的微弱滴答声。

大巫面具后的狂喜凝固了,高举龟甲的手臂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那五彩羽衣上黏稠的血液正迅速失去温度,变得暗红发黑。他身后,那跳跃诡谲的紫金火光映照着他血污的身体和那块布满死亡裂纹的龟甲,构成一幅极尽妖异与不祥的画面。他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喉咙里堵住了嘴,再发不出任何关于“吉兆”的字眼。

祭坛下方。阳甲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吸入那道龟甲上漆黑的裂缝之中,那裂缝仿佛一道深渊,瞬间洞穿了他最后的期望。指尖原本紧紧按着腰间冰凉的玉珏,此刻却感到那玉石内也传来清晰的裂纹扩散般的寒意,直透心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粗糙的砂砾,灼烧着咽喉。

他身后稍远的位置,干壬的眉峰却微微舒展开来,嘴角的弧度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只按在怪异青铜物件上的手,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冰冷的凸起花纹,像在安抚着某种即将苏醒的活物。

寂静被彻底冻僵了。只有远方,裹挟着冰冷尘土气息的风,吹过死寂的旷野和沉默的营帐群,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呜咽。它卷起地面细小的沙砾,抽打着士卒冰冷僵硬的衣甲,发出连绵不断的细微沙沙声。更远处,军营深处隐隐传来几声骡马被夜惊动的不安嘶鸣,很快便又消沉下去。

沉重的夜幕终于完全降临,深不见底的黑将整个世界吞噬殆尽。雨水,起初是稀疏的冰粒子,继而变成了密集、冰冷的细针,自墨汁般的云层直刺而下。密密麻麻,无边无际,打在帐篷的皮革顶盖上,发出永无休止的噼啪乱响,又顺着帐篷的斜坡汇聚成浑浊的溪流,最终汇入泥泞不堪的营地道路,变成污浊的泥汤四下流淌。

巨大的王帐如同一只湿透的巨兽,沉重地匍匐在黑暗的核心。厚重的毡门帘隔绝了绝大部分雨声,但依然有顽强而密集的雨点击打声顽固地透入,敲打着帐内每一个人的神经。炭火盆的光线因缺乏添补而变得极为暗淡,勉强将帐篷中央一小片区域染上暗红,四周的黑暗显得更加粘稠厚重。潮湿的空气冰冷地包裹着一切,带着一股皮革和泥土被水浸泡后的浓郁霉味。

阳甲斜倚在铺着狼皮的卧榻上,身上覆着厚重的玄色熊裘,但似乎并不能隔绝那侵入骨髓的寒意。他手里攥着一卷陈旧的竹简,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冰凉的竹片边缘。几天前祭坛上那道骤然撕裂的龟甲裂痕,像一道烧红的烙印深深刻印在他眼底深处,每一次闭目都会清晰地浮现。此刻,疲惫如同铅块积压着四肢百骸,头脑里却像塞满了灼热的铁砂,混沌而烦躁。竹简上那些古老的文字,在昏暗的光线里仿佛都在扭曲蠕动。

他需要一点温热的东西驱散这刺骨的冰冷和纷乱的思绪。他微微抬高了声音:“鬲……”

没有回应。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固执地透过厚厚的毡壁钻进来。

一丝莫名的不安瞬间掠过心头。他加重了语气,带上了一丝惯常的威严:“鬲!”

帐内依然死寂一片。那个永远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又总在需要时准时出现的护卫长,此刻像是彻底溶解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潮湿黑暗中。

阳甲猛地撑起身体,熊裘滑落。冰冷潮湿的空气立刻包裹了他。他赤足踩在铺地的兽皮上,一丝寒气迅速从脚底窜起。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竹简冰凉木质的触感,但那卷《甘誓》已被他随手丢在了狼皮上。他几步走到帐门边,掀开了厚毡的一角。

寒风裹着密集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狠狠抽打在他的脸庞和胸口单薄的内袍上。他倒抽一口冷气,眯起眼。帐外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远处几盏因风雨而摇曳得更为厉害的守夜灯火,在漆黑的雨幕中晕开几小团微弱模糊的光晕,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

他眯起眼,努力在混乱的雨幕中搜寻,视线投向王帐侧后方数十步之外——那里,停放着几辆巨大的、覆盖着厚实油毡的辎重车辆,如同雨中几座沉默黝黑的山丘。

就在那里!

一点微弱的、几乎要被风雨彻底淹没的青黄色光晕。那是青铜灯盏里豆粒般大小的火光!微光仅仅短暂地映亮了一小圈景象:一个披着厚重蓑衣的身影——身影的轮廓在蓑衣下依旧被勾勒得宽厚雄壮,正是护卫长鬲!他正小心翼翼地弯着腰,费力地将一个沉重得不可思议的物体,慢慢地、极其谨慎地推入其中一辆辎车巨大油毡下黑洞般的车厢深处!

光线极其有限,雨水又织成灰白的巨幕。但阳甲还是瞬间辨认出那物体粗犷而古拙的轮廓——那顶端最醒目的特征,一个巨大的、张开巨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饕餮兽面浮雕!即使隔了这么远,在那昏暗摇曳的光线下,阳甲仿佛仍能看到那兽瞳的镶嵌凹槽里深不可测的幽暗!那是他车驾上象征王权的青铜钺!由大匠在数百次熔炼中千锤百炼而成,承载着无数先祖血誓与杀伐威仪的国之重器!

一瞬间,时间凝滞。呼啸的风声,砸落的雨点,那盏油灯如豆的火苗在黑暗中的挣扎……世界所有的声响都褪去了。只剩下胸膛里那颗暴烈跳动、几乎要炸裂开来的心脏,在冰冷的骨腔中擂鼓般轰响。

冰冷的雨水沿着后颈滑进脊背,激得他浑身一颤,但那彻骨的寒意完全无法与此刻心底涌上的那股冰河裂解般的寒气相提并论。

那宽厚、忠诚的背影还在专注地移动着沉重的钺身。阳甲的视线越过这令人心胆俱裂的场景,下意识地、死死盯向旁边那辆挂着墨绿色帷幔、车厢木板上刻着狰狞枭鸟徽记的特制王车——那是干壬的车驾!

阳甲的手指死死抠进了毡帘冰冷湿滑的边缘,指甲似乎嵌入了厚实的皮毛里,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股猛烈的呕吐感在胃里剧烈翻搅,直顶喉咙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阵极其轻微、却在如此死寂中异常清晰的吱呀声从那墨绿色枭鸟车驾的方向传来。声音极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接刺穿了阳甲僵硬的耳膜。

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从墨绿色幔帘的缝隙里探了出来!那手的每一寸皮肤都细腻得惊人,像是上等的羊脂玉,修长的指尖似乎经过了精心修饰,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精致感。这样一双手,与他全身披挂、刚从雨中归来的粗豪护卫长形成了刺目而诡异的反差。

那只玉雕般的手无声地、短暂地搭在了护卫长鬲戴着湿漉漉皮质护臂的粗壮手臂上。没有语言,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轻轻拍了两下。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慰藉、提醒、赞许?还是更多无法揣测的内涵?

只是那么极其短暂的、轻若无物的两次接触。

随即,那白皙得刺眼的手便如同一条无声无息的游蛇,迅速地滑落、缩回那墨绿色的幔帘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那一瞬间。鬲的动作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肩膀的轮廓在蓑衣下不易察觉地僵住,身体仿佛凝固在冰冷密集的雨幕里。

那盏青铜油灯的微光艰难地穿透雨幕,照亮了那张被雨水打湿的、棱角分明的脸。雨水沿着他高耸的颧骨、紧绷的颊线汇聚成溪流淌下。灯光摇曳中,就在那只玉手触碰的刹那之后,阳甲似乎……似乎在那张一贯忠诚坚毅、只懂得服从王命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残影。

那像是一种紧绷到极限、几乎要濒临碎裂的神情。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倏忽一闪——是痛楚?是无言的撕裂?抑或是对某个残酷选择已然无可挽回的……一种认命般的死寂?光线太弱,雨幕太密,那复杂的神态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墨迹,只存在了一刹那便无法辨认。

“干……壬……”

阳甲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挤不出半点声音。那双死死抠入湿冷毡帘边缘的手上,指甲已全部变成了惨白色,手背的筋络一根根暴突起来,在昏暗光影下狰狞地凸显着。一股冰冷的洪流从脚底直冲颅顶,瞬间冻结了周身所有血液。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赤足碾在背后冰冷的兽皮之上。

他的眼珠僵直地转动,视线仿佛被黏在了那片湿漉漉的黑暗中。那把刚刚被藏匿起来的青铜大钺,其饕餮兽面上那黑洞般的双眼似乎正穿透层层雨幕和距离,死死地盯着他。那巨口中獠牙的森森寒意,似乎比满天的冰冷雨水还要浓重万倍。

这沉重如山的背叛如同一个无声的漩涡,瞬间将祭坛上龟甲的裂痕、白牛妖异的紫金血液、营帐间幽灵般的密语……所有之前不详的碎片疯狂拉扯、吸卷在一起,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深处最隐秘的那个角落——

在父王驾崩的那个血色残阳下,他那个年幼的弟弟,那个眉眼过于清秀的孩子,曾死死抓住他的衣袖,被自己无比温柔地从手心推开。那小手冰凉入骨,指节因过度的用力而泛白。孩童眼中一瞬间闪过的惊愕、不解,还有某种被信任之人亲手推向深渊的无边绝望。

当时以为只是孩童的懵懂哭闹……

现在看来……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在回忆中无声地放大、变形,最终拼凑出通向这致命雨夜的每一块铺路石。

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时渗进了眼眶,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涌出。阳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再也无法站立。他沉重的王袍下膝弯一软,整个人无声地向前扑倒,额头猛地重重磕在冰冷坚硬如铁的青铜几案边缘!

砰!

一声闷响在空荡的王帐深处震荡开来。案上几件青铜小件被震得跳起,相互碰撞,发出一阵混乱刺耳的叮当乱响,如同濒死前绝望的哀鸣。

沉闷的撞击声在偌大王帐的凝滞空气中久久回荡,随后被帐外更加汹涌澎湃的雨声所吞没,只留下帐内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烛火挣扎般跳动了几下,终究无力抗拒那股深重的黑暗,噗嗤一声,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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