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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97年三月,寒霜浓重如铁,死死箍住了洛邑王宫。殿宇飞檐上垂下的冰棱,足有小儿胳膊般粗,倒悬着,森森然指向下方。那光芒锐利冰冷,映着殿内重重帷幔,亦抹上一层凝固的灰。空气滞涩得如同千年的淤潭,沉滞、寒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沉甸甸地坠下去,直坠入骨髓深处那驱之不散的寒凉。

幽深的寝殿里,苦味弥散不去,来自角落兽耳衔环双耳鼎中蒸腾的药气,混着炭火燃烬后呛人的烟灰气,浓烈而顽固。药汤黑如深泉,咕嘟咕嘟地翻滚,刺鼻的气味从鼎盖的缝隙里一丝丝渗出来,缠绕着殿内垂落的重重锦帷,爬上冰冷的漆柱盘龙纹。

殿宇四角,巨大的青铜灯树无声矗立,铸成盘虬曲折的枝干上置着十几盏灯,灯盘边缘流淌下的油脂凝成灰黄色的泪滴。火苗暗红,在厚重的沉寂中微微飘摇,映得墙壁上玄、纁二色的蟠螭纹影幢幢地浮动,仿若潜藏在阴影中随时要噬人的活物。那微光吝啬地止步于床榻边缘,床榻之上,厚厚的锦绣被褥隆起成一个黯淡的山丘,几乎不见起伏。

一只枯槁的手,突兀地从那锦绣的峰峦下探出,无力地垂在楠木床沿。嶙峋的手骨清晰地透过皱缩的皮肤凸出来,指甲枯黄灰败,紧紧抠着光滑冰凉的楠木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僵硬惨白的颜色。一缕银灰交杂的发丝从金线枕缘垂下,粘黏在布满汗珠的蜡黄额头,随着若有似无的呼吸,簌簌抖动。

“呃……”一声沉闷浑浊的呻吟,似是从深渊底艰难浮起的气泡,勉强刺破了粘稠的滞重空气。

那呻吟如同一个开关。床榻阴影后迅速浮现一名老宦者佝偻的身影,无声又急促。他的双手稳得像磐石,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盛了温热药汁的双耳玉杯奉到榻前。玉杯素白,在殿内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微弱的莹光。那枯槁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指尖划过玉杯温润的边缘,似乎想借这股力量支起头颈。老宦者见状,连忙将另一只布满斑驳老年斑的手伸到那嶙峋脊背下,想将其托起些许。

指骨终究只是颤动了几下,连屈伸都显得力不从心。老宦者眼神浑浊黯淡,却异常迅疾,他以身体之力轻轻撑起那沉重僵硬的肩背,玉杯微微倾斜,温热的药液被稳妥地喂入那双翕动着的、颜色灰白干裂的嘴唇间隙。暗褐色的汤药顺着嘴角蜿蜒溢出几滴,迅速渗入身下的锦褥,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斑驳湿痕。那药汁中沉浮着切碎的叶片和根须碎屑,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茵陈蒿和某种微带腥气的草木气息,扑入鼻端。

老宦者用洁白的细麻方巾仔细擦拭着药渍与嘴角的涎沫,动作轻柔如拂拭古玉上的尘埃。可那昏沉的身体又猛烈地痉挛了一下,紧接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搅烂了再从喉咙里呕吐出来。

“咳咳……咳咳咳!”那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绝望地嘶吼,每一声都牵动着床帐索索颤动。老宦者脸色骤变,想再扶持,却迟了一步。

更浓烈的暗红色泡沫,骤然从剧烈翕张的口中不受控制地涌出,喷溅在老宦者来不及抽离的手背上,也溅落在那条细麻方巾上,留下数点刺眼如残阳的印记。

老宦者身形凝固,纹丝不动。他看着那些温热的、带着生命灼热腥气的血沫在寒凉的空气中迅速失去光泽,变成冷硬的褐色斑点。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殿中除了病人压抑的咳嗽,就只有炉火炭灰偶尔崩塌的轻响,单调地重复着。

过了许久,咳嗽声渐渐弱了下去,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惊心。老宦者用那方染血的巾帕,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擦拭干净了周桓王沾满了血沫的下颌。他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宛如拂去一片凋零的秋叶上沾惹的尘埃。随后,他用另一条簇新的、纤尘不染的白麻巾,敷在桓王微微开合的唇边。雪白的布面微微凹陷下去,随着每一次艰难而破碎的吐息,缓慢而规律地起伏着。那布,像是王畿千顷土地上覆盖的最后一场新雪,又像是某种沉沉的符箓,无声宣告着生命无多的枯竭。

“陛下……”老宦者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那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散了什么,“太医令说……说须静养……”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完。这寂静的宫殿里,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能读懂那片白巾下沉甸甸的含义。

没有回应。深陷的眼窝闭合着,枯槁的面容在幽明的灯火中犹如一张蒙尘的面具,只剩微弱的气息证明这副躯壳尚未彻底枯竭。寝殿内再次沉入粘稠的死寂,连那缕透过高窗外青铜格栅筛入的、微弱如游丝的冬日光晕,也仿佛被这凝固的空气所吞没。只有药鼎上方依然执拗地升腾着稀薄却顽强的雾气,固执地钻入这沉重空间的所有缝隙。殿外的宫廊深处,宫人行走的细碎足音隔着门传来,轻如虫蚁爬行,反将这无边无际的沉默衬托得愈发凝重、庞大,如同无声的洪水,从四壁悄然涌出,一寸寸漫过冰冷的地砖,漫上床榻,直要将榻上那点微弱的生机一并浸没。

那只垂在榻边的手,原本如同槁木,此刻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骨向内蜷曲,似乎想要握紧什么无形之物,终究徒劳地松开。唯有覆在唇边的那方雪白麻巾,随着一声极悠长、仿佛将魂魄都牵扯出来的叹息,极其细微地,微微凹陷下去。

殿外彻骨的寒气,正透过紧闭的重重门户丝丝渗透。殿内药鼎蒸腾的苦雾与炭烬的余烟,交织得愈发浓重,粘稠地裹着每一次艰难汲取的空气。黑暗中,仅存的一点意识,像一枚被打磨到极薄、边缘快碎裂的铜片,沉向记忆与迷梦搅动的深渊。

光怪陆离的碎片猛烈撞击着意识——不再是镐京宫门前的猎猎旌旗,而是倾塌的宫阙,巨大的青铜承露盘在刺目的天光中滚落,砸入大地,激起漫天的尘烟与碎裂的泥土、瓦砾。嘶喊声、马蹄声、金铁交鸣声、宫殿燃烧的毕剥声……混乱杂沓,汇成一片巨大无边的轰鸣。

画面突兀地一变。九尊巨鼎——大周社稷的象征,立于山巅宗庙之内,鼎身庄重的兽面饕餮在昏暗光线下,轮廓模糊不清。接着,整个山峦无声地震颤起来。一阵沉闷的巨响滚动而至,震得地覆天倾!九鼎竟如风中枯枝般猛烈摇晃起来。沉重的鼎足深深陷入泥土,泥土却像流水般无法承载,豁然裂开狰狞的口子!那庞然巨物开始倾斜、滑动…无声无息地,带着碾碎万物的威势,翻滚着,压过跪地的巫祝身影,撞破古老的石砌栏础,直坠向无底的深谷深渊,只有沉重的风声呼啸着坠落……

一个更瘦小的身影在飞落的尘土中忽隐忽现,似乎穿着象征王者的玄纁二色袍服,却如此单薄而惊惶。那孩子徒劳地伸着小手,不是去挽留那倾覆的巨鼎,而是拼命朝着周桓王的方向挥动,口中仿佛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父王!鼎坠了!鼎坠了!”

声音尖锐得像划破冰面的锥子,刺穿层层的尘土与幻象。周桓王浑身冰冷,感觉自己也在无边的黑暗中随那些巨鼎一起坠落。他想向那孩子狂奔,脚下却生了根,灌了铅,口鼻间全是被巨鼎坠落激起的呛人灰尘味道,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噎得他无法呼吸……

“克……克儿!”

周桓王猛地睁开眼,一声嘶哑的呼唤冲出喉咙。心脏在枯槁的胸膛下疯狂擂动,仿佛要直接撞碎那几根脆弱的肋骨。一阵剧烈的窒息感猛地扼紧他的喉咙,紧接着是更汹涌的灼烫感从胸腹间倒冲而上!他身体剧烈抽搐痉挛,猛地向一侧歪倒。

“陛下!”守在一旁几乎未曾合眼的老宦者惊呼一声,拼尽全力扑过去想搀扶。

“哇——!”

一大口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暗黑血块喷涌而出,狠狠撞击在靠近床榻的楠木髹漆凭几上,发出沉闷的“噗”一声。那黏腻的血块夹着黑红交杂的泡沫在光洁如墨的漆面上急剧蔓延开来,宛如一朵在腐土上骤然绽开的、诡异而致命的巨大毒蕈。刺鼻的血腥气瞬间炸开,浓烈地盖过了鼎中药气与炭烬的味道,蛮横地宣告着某种终局的逼近。凭几下方冰冷的金砖地面,也被溅开数点深渍,宛如暗沉的星。

剧痛撕扯着肺腑,周桓王死死捂住心口,干枯的手指几乎要嵌入胸口皮肉。喉间嗬嗬作响,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如同在磨刀石上拉扯。一片混乱的光影里,那巨鼎坠落的轰鸣似乎还在脑髓深处回荡不息。那个在飞尘中绝望挣扎的小小身影……他剧烈地喘息,想要在意识沉入混沌深渊前再清晰捕捉一点那孩子的面孔。

黑暗带着千钧之力再次沉沉压下,拽着最后一点残余的、清醒的挣扎,向无光的深渊直坠而去。冰冷的地砖仿佛延伸成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一刻,周桓王似乎又看到了那倾覆的青铜鼎身,巨大的兽面浮雕正缓缓破裂,缝隙里渗出湿冷粘稠的、血一样的东西。

沉重的宫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一股初春深夜的湿冷气息瞬间入侵,冲淡了些许殿内污浊药气与血腥混合的窒息感。一道裹着玄色素锦披风的身影悄然闪入,如同融入殿内的另一道更深沉的黑影。厚实的门扇在身后悄然合拢,发出沉闷的轻响,隔绝了外面深冷的夜。

玄色披风上的暗红镶边被身后门缝卷入的最后一缕微光映得闪了一瞬,随即完全隐没在寝殿浓得化不开的幽暗里。

来人是虢公忌父。年近六旬的摄政老臣,白发如严霜,一丝不苟地束在白玉素冠之下,那张瘦削严肃的面孔仿佛由嶙峋的岩石雕凿而成,布满沟壑,不见分毫暖意。他快步趋近床榻,步态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沉稳,厚底的丝履踩踏在金砖上,几近无声。

“如何了?”忌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吹过古墓的石隙。他紧盯着榻上仿佛只剩下形骸的躯体,又扫向跪侍在一旁、正专注地以温汤替桓王擦拭唇颊的老宦者。目光锐利如鹰隼,掠过凭几上那块未来得及拭净的、骇人的深色血渍。

他眉宇间的皱纹刻得更深了。

老宦者抬起满是哀戚的脸,动作凝滞,只是沉重地摇摇头,手中沾湿的白麻巾停在空中,一滴水无声坠落在地砖上,晕开微小的暗痕。这无声的回应,比任何嚎啕更加清晰有力。

忌父无声地走近几步,俯下身。他那石雕般的面容在幽暗灯光下愈发显得生冷严峻。他沉默地伸出微凉干燥的手指,极其轻缓地搭在桓王枯瘦苍白的手腕上。那只垂落在锦褥间的手腕细弱得如同易碎的鸟骨,皮肤像揉皱发黄的皮纸。脉搏的跳动在他指尖下微弱得难以辨识,如同冰层深处一条随时会凝滞断绝的微流,时有时无,几乎要消散于无形。

殿内死寂。灯盘中跳动的火苗似乎也凝滞了,在周遭投下摇曳不安的巨大阴影。

许久,忌父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直起腰身。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传,”他转向老宦者,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太子佗,入侍汤药,即行监国事。”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竟似比方才更加清冷,如金石坠地,“并……召周公黑肩,即刻入见。”提及那个名字时,语气微不可察地略顿。

当“周公黑肩”四字出口时,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被骤然抛掷进深潭,惊起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昏暗中,那张几无人色的面孔似乎猛地绷紧了一下,紧闭的眼睑之下,眼球剧烈地转动了几下。周桓王那只搭在老宦者臂弯的手竟痉挛般死死攥住了那枯瘦的胳膊!力道之大,使得老宦者全身都僵硬紧绷,浑浊的眼睛瞬间因疼痛而眯起。随即,那只枯手如同失去所有牵拉的线,颓然滑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锦衾上,微微弹动了一下,便再也不动。

整个躯体重又陷入彻底的、死一般的僵直。仅有唇边那块覆盖的白麻巾,在忌父冷锐目光的注视下,再次显出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凹陷起伏。

“太子已在宫室候见。”老宦者吸着气,用极轻的声音回答,竭力掩饰着手臂上钻心的疼痛。

“嗯。”虢公忌父的声音平淡无波。他目光如两把冰冷的锥子,沉沉钉在桓王毫无血色的面容上,掠过那紧闭的、深陷的眼窝,停留片刻。最终,他缓缓收回视线,转身,玄色披风的宽大下摆无声拂过冰冷的地砖,如同一片不祥的夜影,向殿门方向滑去。“太子与周公皆至时,报我知晓。”最后几个字随着他再次融入门外更深邃的黑暗,一同消散。

沉重的宫门又一次沉重地阖上,发出一声叹息般的闷响,最后一丝微光彻底消泯无踪。浓稠的黑暗再次挤压过来,将楠木大榻围得铁桶一般。火苗的微光被压制得更为渺小,只在那枯槁面容上,映出一片摇摇欲坠的惨淡之色。

老宦者默默低头,继续用微温的湿巾擦拭着那只刚刚攥过他、此时又无力垂落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于哀悼的仪式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动作,微微抬起头。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榻上微弱起伏的白麻巾缝隙里,逸出了几个极轻、几乎散入尘埃的气音,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着无比的绝望意味:

“黑……肩……快……来……”

幽暗的寝殿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凝结的琥珀。药鼎中的汤药早已煎熬至只剩下刺鼻的焦糊底子,炭火盆里只剩几抹暗红余烬,挣扎地发出细小的爆裂轻响。先前老宦者反复添的香木早已燃尽,青烟散绝。空气污浊凝滞,只剩下绝望凝固后的沉重和药渣焦苦的、挥之不去的余味。

“踏……踏……”

细微的、刻意放轻又难掩仓促的步履声,从厚重的宫门外隐隐传来。近了、更近了,径直响到殿门处停下。守候的内侍无声地将沉重的宫门推开一道更大的缝隙。

一道身影裹挟着春夜的寒意疾步踏入。来人高大挺括,步履间虽快,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千钧重量。一件深赭色的宽袍取代了外出的锦袍,腰间束带紧系,勾勒出紧绷的腰线。脸上带有显而易见的倦色,鬓发散乱,几缕黑发粘附在汗涔涔的鬓角。然而那双眸子却灼亮得惊人,焦急之下蕴含着沉稳的力量。正是周公黑肩。

他甫一踏入殿中,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也未曾瞥向躬身行礼的老宦者,一双锐目便已如鹰隼般牢牢锁定了卧榻上那昏沉的身影。他大步上前,三步并作两步便已近至榻边。双膝“咚”地一声沉重落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双手伸出,不由分说便牢牢握住了榻边那只枯槁冰冷的手。那手被他握在掌心,轻飘无力得如同枯叶。

“陛下!周公黑肩奉召觐见!”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个字都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而出,带着风尘仆仆的余响和强行抑制的震颤。

那只枯槁如藤蔓的手,在黑肩滚烫有力的掌握中似乎微弱地挣动了一下。沉寂的面容上,深深凹陷的眼窝上方,覆盖的白眉微微地颤动了几下,紧闭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了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露出一线黯淡浑浊的瞳光。唇边沾湿泛白的麻巾下,发出一串模糊破碎的音节,像枯叶在寒风中最后的簌响:“来……了……”喘息着,夹杂着破风箱拉开的嘶嘶声,“好……”

虢公忌父的身影如同殿内一根冷硬的柱子,无声地出现在寝殿更幽暗的一角,玄色衣袍与那里的阴影浑然一体。他的双眼在黑肩跪地握住桓王手的那一刻猛地锐利起来,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昏暗,紧紧粘附在黑肩紧握君王手腕的每一个指节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无言的重量,更隐隐带着千钧巨石的威压,沉甸甸地向那榻边压过去。

忌父缓慢踱前几步,直至距床榻三步之遥方驻步。“周公来得正是时候。”他那岩石般的面颊上看不出一丝情绪,“陛下……恐已油尽灯枯。”

油尽灯枯四个字,冰冷如铁锥,砸落在死寂的殿堂上。

黑肩猛地抬起头,脖颈处的筋肉瞬间绷紧。他那双灼亮的眸子直直刺向忌父,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撞,如同黑夜里短促交锋的兵刃,迸裂出无声的火星。忌父的目光纹丝不动,沉黑而坚硬。黑肩的目光则在刹那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痛楚与惊骇,随即像是被冰冷的现实刺痛,又倏忽收缩凝定。他紧握着桓王的手下意识地加了几分力道,指骨因用力而泛起青白,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兽类负伤的、压抑到极致的“嗬”气声。

“陛下!臣在此!”黑肩猛地再次伏低身体,几乎贴上榻沿。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碎裂边缘的嘶声,“大周万千子民,皆仰赖您的明德!上天……定不夺周祚!”

他手中那冰凉的枯手仿佛感知到了这份如焚的哀痛与呐喊,微弱地在他掌心又挣了挣。几根灰白稀疏的眉毛紧紧绞在了一起,紧闭的眼帘下眼球在剧烈地转动,像是徒劳地想要挣脱某种沉重的束缚。周桓王干裂的唇哆嗦得更加厉害,唇边那块白巾深深陷了下去。

“克……”这个含糊不清的称呼终于挣扎着从喉管底部挤出,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绝望的、垂死挣扎般的力气,“……儿……在哪……”声音断续破碎,带着拉扯肺腑的咝咝气音。

虢公忌父的眉头骤然蹙紧!锐利如针的视线猛地转向黑肩的脸庞。

黑肩脊背猛地一挺!这个“克”字,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锥,猝不及防狠狠扎入他的耳鼓,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血液仿佛瞬间在血管里凝固!他抬头,目光迎上桓王那条努力撑开的浑浊眼缝——那眼神并非弥散的茫然,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燃烧着最后生命残烬的执着和期许!一种恐怖的、洞穿一切黑暗的明悟骤然击中黑肩的心脏!那巨鼎倾颓的梦魇,那双无助挥舞的小手……原来并非纯粹的无妄昏呓!

黑肩几乎下意识地、强硬地驱散了眼底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得胸膛都起伏了一下,那浑浊滞重的、裹挟着死亡阴影的空气似乎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声音沉了下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敲在金砖上的钉子:“陛下安心!公子克尚幼,居于桐宫,安然无恙。乳母谨守,臣亦有遣忠良卫护宫门,绝无半分差池。”

周公的话语落地,似有定心之力。他掌中紧握的那只枯槁的手,竟不可思议地松开了一丝力道,不再那般僵硬地反扣着他。眼缝中那点浑浊的光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似是想在黑肩脸上辨认出更多的东西,更深层的承诺。粘稠的寂静重新流淌开来。

虢公忌父一直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尊冰冷的神像。他冷硬的视线扫过桓王此刻略显松弛的手,继而牢牢锁在黑肩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目光沉如山岳,蕴含着无声的千钧之重。

许久,就在这片凝固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之时,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孩童特有的柔嫩怯怯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一枚小石子,从厚重的帷幕角落滑了出来:“父王?”

一个锦缎裹着的白绒皮小斗篷的小小身影,不知何时从殿侧的帷帐缝隙里怯生生地探了出来。小小的公子克,不过五六岁年纪,脸颊上带着刚刚被人强行唤醒揉搓后的柔软红痕,头发有些凌乱,细软的发丝粘在额角。那双继承了母亲的大眼睛睁得溜圆,如同受惊的小鹿,懵懂而惊惶地看向病榻的方向,看向握着父亲手的陌生男人。

瞬间,整座宫殿的沉寂都仿佛被这稚嫩的声音刺穿、粉碎!

虢公忌父那张岩刻般严肃的脸上猛地涌起一丝混杂着惊怒的厉色!眼角的皱纹骤然加深,仿佛刀刻一般。负责照料公子的老媪不知何时已仓惶地出现,慌得浑身筛糠般颤抖着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而病榻之上,桓王如蒙雷击!原本松弛的手猛攥成拳,竟在黑肩掌心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巨力!干涸的眼瞳骤然收缩,直勾勾投向声音的来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破空般的抽气声,像一只被扼住脖颈的老兽在挣扎喘息。

“谁……”一个字未落,更汹涌的、带着黑色血块的秽物自口中呛咳而出!染污了唇边那方白麻巾,也喷溅在黑肩措手不及的手上、胸前深赭色的衣襟上!星星点点,带着灼烫的腥气。“带……走!”后两个字是撕裂般爆出来的,带着绝不容置疑的狂暴怒意与最深沉的恐惧。

黑肩猛地一震!那惊鸿一瞥的孩童面孔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眼中。但他根本无暇思索,巨大的惊骇与生理的刺激已被掌中那股骤然爆发的、来自濒死君王的力量完全压下!那力量包含着最深沉的恐惧和最坚决的意志!

他毫不迟疑,几乎是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就在那滚烫的血污喷溅上身的同时,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弹出!一个箭步侧扑上前,双臂一张,那巨大得如同鹞鹰扑击的身影,瞬间将小小的公子克整个儿护在了自己深赭色衣袍的包裹之下!动作迅猛、决绝,带着义无反顾的气势。孩子细软的发梢蹭过他的下颌。

“公子……莫看!”黑肩的声音贴在小孩子的头顶上方响起,低哑急促,充满了强行抑制的紧绷感,“父王倦了,需静卧!”那声音在空旷压抑的殿宇里撞出微弱的回响。

跪地的老媪此时如同受惊过度的人偶被猛然抽动了发条,连滚带爬地膝行过来,布满老茧的双手哆嗦着伸出,触到了公子克软乎乎的脚踝。

“走……快走……”桓王喉咙里翻涌着腥甜的血沫,嘶哑的声音如同垂死困兽被兽夹夹断腿骨的哀嚎,却依旧强行凝聚最后一点意志在命令。

“随我来!”黑肩的声音如同劈下的一刀,果决断喝。他臂膀猛收,将孩子密实地抱离地面,托稳在胸前最严密的保护下。几乎同时,足下发力,高大的身躯挟带着那一小团温暖柔软的人影,头也不回地急步向后殿角落那道低矮的偏门冲去!身影迅捷如电,深赭色的衣袍在灯树黯淡的光影里掠过一道沉重的、如同带着千钧重托的轨迹。那孩子在他怀抱中发出小猫般的呜呜声,稚嫩的声音被迅速淹没在衣物的摩擦和急促的脚步声中。

虢公忌父的身体终于动了动,宽大的玄色袍袖向前拂了一下,似乎想阻止什么,指尖划破空气。然而周公退得实在太快,太决绝!他的动作迟了一瞬,指尖只抓到一股冰冷滞重的空气,裹挟着黑肩离开时带起的、令人心悸的残风。忌父那双沉凝如冰的眼睛霍然转向那道迅速关闭的偏门,目光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弯钩铁,笔直刺向那残留的缝隙,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钉在某个急速离去的背影上。

偏门“吱呀”一声,沉重地隔绝了最后的身影。

此刻,寝殿之中重归死寂,空气凝滞得如同千年的寒潭。病榻上那猛烈抽搐的身躯在喷出血块后,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骨梁,瘫软下来,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鼓噪着。老宦者匍匐上前,拼命按压心口,混乱而徒劳。老媪仍跪伏在地,抖得如同风中枯叶。殿内四角的灯影在几人身上剧烈晃动,摇曳着张牙舞爪的幢幢暗影。

虢公忌父缓缓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宽大的袖摆垂落,遮住了那只骨节嶙峋的手掌。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沉沉落在床榻之上——落在了周桓王因喘息与剧痛而扭曲、此刻已如同剥去所有光彩的灰败面孔。那张脸被喷溅的污血覆盖着部分,残余的浑浊瞳孔里,方才那团因愤怒和恐惧而迸溅出的火焰,已渐渐熄灭、扩散,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空洞与黑暗。虢公忌父的眼底深处,那片沉凝的冰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碎裂沉没,发出无声的巨响。

偏殿内唯有角落燃着一小盆黯淡的炭火,将壁上映得一片昏黄浮动。空气凝滞冰凉,带着尘土和一种久未人居的霉败气味。孩子细软的哭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只枯瘦却稳如磐石的手,小心剥开裹在公子克身上的白色软皮小斗篷。孩子的脸上布满泪痕,小嘴瘪着,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人。泪水沿着柔软的面颊不断滚落,滴在黑肩深赭色的衣袖上,渗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是灼烫的小火舌。

黑肩半跪在冰冷的砖地上,怀抱着小小的身躯。他那坚毅的轮廓在昏暗的光影里显得尤为锋利紧绷。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紧绷的声线放柔一些:“公子……勿惊。此乃父王之命……”

话说到一半,却卡在了喉咙深处。他浓密的眉毛紧紧锁在一处,下颌绷着冷硬的线条。怀中传来那柔嫩小身躯无法控制的瑟瑟颤抖,透过布料清晰传递到他坚实的臂膀与胸口。这孩子惊恐的眼泪,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助的依赖,将他胸臆中翻涌的所有言辞彻底堵截、消融。那股原本盘踞在心头、几乎要冲破壁垒的万钧重压感,此刻竟奇异地被怀中这份脆弱无知的战栗所淡化了些许,揉进一种苦涩的柔软。

他沉默着,宽厚的大手不再迟疑,动作沉稳轻柔却不容抗拒。他轻轻托起公子克一只绵软温热的小手,五根胖乎乎的手指还捏着几缕自己的衣襟不放。黑肩用粗粝的指腹极小心地、缓慢地、一根根掰开那捏得发白的小指头,动作之细致如同梳理极易打结的珍贵丝线。他另一只手顺势探入自己深赭色束腰宽袍的胸襟内里,摸索片刻,从中极其慎重地取出一件物事。

那东西被他托在粗砺的掌心,在昏昧跳跃的火光下显露出温润内敛的光泽——竟是半枚玉环!玉质并非顶级的无瑕,带着些许天然的绵密絮状纹理和一道微浅的绺裂,内圈打磨得十分光洁,外圈则切割得并不十分规整圆滑,显出古朴自然的拙意。断裂处是极其突兀的硬直断面,显然是被某种巨大的外力生生硬折而成,留下参差锋利的茬口。

黑肩摊开的掌心稳稳托着这半枚温润的玉环,将其送至公子克眼前。跳跃的火光在玉面上流转,温润中带着硬折后的残缺棱角。

“公子可知此为何物?”黑肩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奇异安抚力量,缓缓流过孩子被泪水浸透的耳膜。

小小的公子克泪眼婆娑,长长的睫毛被泪水粘湿。他困惑又惊惧的目光,从黑肩凝重的脸庞,缓缓移到那只摊开的、布满粗茧的手掌上,聚焦在那半枚在火光下闪烁着熟悉光芒的玉环上。哭声陡然停止。他细小的身子在黑肩怀中猛地挺直了一下,小嘴微微张开,溢出一声短促的、充满困惑的抽噎声。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另一只没有被黑肩攥着的小手,一根细软白嫩的手指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探出,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玉面,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冰凉而坚硬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父…王…”一个含糊不清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词语从孩子嘴里艰难地吐出。

就在公子克指尖触碰到玉环的刹那,这幽暗僻静的偏殿小门吱呀一声,被悄然推开一道缝隙。虢公忌父那道如墨染、如影附身的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站立在门框投下的长条阴影里,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黑肩摊开手掌中托着的那半块玉环碎片,也钉在了公子克那只伸出去触碰玉环的小手指上。那张刻板如石雕的脸上依旧纹丝不动,唯有他深陷的眼窝中,瞳孔如针般骤然收缩,随即又缓缓平复下去,只留下无边的幽沉与冰棱般的反光,在昏暗里若隐若现。他的存在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投入了原本只有火焰跃动声响的小小空间。

黑肩的脊背在门开的瞬间几不可察地一僵。他缓缓地、如同转动沉重的青铜门枢般,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怀中孩子柔软的发顶,与门边那深沉如同古井的眼神直直地对撞在一起!霎那之间,两人目光的短暂交锋仿佛凝固了空气,周遭的火光跳跃都显得诡异而遥远。黑肩的眼底没有丝毫退避,只有沉如九渊的定力,包裹着深不可测的巨流。

周公黑肩的动作流畅而平静。他缓缓地将握着公子克的手收拢,沉稳地藏回自己胸襟之内,仿佛那半枚玉环从未显露过。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抱着孩子小小的身躯。

“公子受惊体弱,不宜久滞此处。”黑肩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请老媪速护公子归桐宫暖阁。好生安置,驱寒宁神之汤饮当备之,务使安稳。另着宫尉率锐士再增卫护之数,于桐宫周遭加倍巡逻戒备。凡无王令召传,妄近宫门十步者——”他的声音顿了一下,斩钉截铁,清晰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立斩!”

最后两个字落地,空气如同被冰封了一瞬。跪在角落、依旧簌簌发抖的老媪闻声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随后唯唯诺诺地应声:“老婢遵令!”她手脚并用地迅速爬起,膝盖骨在冰冷地砖上撞出轻响,踉跄着奔上前来。

黑肩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渐止哭泣的孩子递了过去。老媪几乎是用抢的,将那裹在软皮斗篷里的小小身躯紧抱在胸前,手指死死箍着,深恐再出半点差池,几乎是逃一般迅速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偏殿。那扇低矮的门被小心地带上了,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哭声。

偏殿内只剩下冰冷的炭火盆偶尔发出“毕剥”的细响。

黑肩缓慢地直起他那高大的身躯。深赭色的衣袍上,孩子方才留下的泪渍和桓王喷溅上的几点黑褐色污血斑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他并未整理衣袍,任由那些痕迹昭然地存在。他的目光落在虢公忌父沉如铁铸的脸上,语调沉稳却蕴含着不可折弯的力量:“王孙贵胄,幼弱易折。值此危疑之际,护卫周全乃你我臣子万死莫辞之责。”语毕,他微微颔首致意,不再赘言,迈开大步,径直走向殿门。步履沉缓,肩背挺直,如同负山而行。当他行至那深浓的阴影边缘,与忌父玄色的身影擦肩而过时,一股无形而凝重的气流仿佛瞬间绞紧在两人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虢公忌父沉默地看着黑肩消失在门口高大宫灯投下的光晕与黑暗交织的边缘,那道深赭色的身影如同被宫殿的深暗吞噬。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视线。目光低垂,落在方才那幼童触碰过玉环的位置,冰冷的地砖上空无所有,只有烛火跳跃时在地面拖出的恍惚暗影。他静立片刻,玄色衣袍仿佛凝固在阴影里的雕像。随后,无声地转过身,身形如同鬼魅般滑入幽深的宫道,朝着桓王寝殿的方向再次消隐而去。沉重的脚步声融进宫殿更深处死一般的沉寂里。

殿中巨鼎药气与浓稠的血腥味仿佛凝固成了无形的泥沼。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颗粒感。

虢公忌父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滑回,再次矗立在寝殿幽暗的角落。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座沉默而庞大的冰山,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周桓王此刻如同一缕细沙堆砌的土偶,在无边疲惫的冲刷下已支离破碎。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每一次肺腑的抽动,都带动喉咙深处滚出粘腻含混的污秽血沫。老宦者垂首跪于榻前,以湿润洁净的白麻方巾不住拭去不断渗出的污迹,那白巾边缘已然被染透成深浅不一的脏污红褐色。

周公黑肩大步流星,径直趋至床前。他高大的身躯再次沉了下去,膝盖重重落在那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未等喘息稍定,他那双宽阔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已再次牢牢握住桓王仅存一点皮包骨的右手。这只手在他滚烫的掌心下冰凉微颤,仿佛一碰即碎的枯蝶翅膀。

“臣……归矣。”黑肩的嗓音嘶哑,如同两片粗粝的金属在相互摩擦。他俯下身躯,头颅压低,直至前额几近触到君王那只枯槁的手背。这是一个古老而沉重的臣下之礼,带着某种祭奠般沉痛的意味。

那只枯槁的手在被黑肩有力的手掌包裹的瞬间,竟似乎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活气!五指猛地收紧!力道强得出奇,枯硬的指节死死掐入黑肩的皮肉,指甲因过度用力深陷其中,几近渗出血丝。手背与手腕上的筋脉骤然凸起,如同几条垂死挣扎的青色蚯蚓。

浑浊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仿佛沉陷的河泥被激流翻涌。一条缝隙艰难地撑开,里面那浑浊黯淡、蒙着浓重血丝的眼珠子死死地转动了一下,锁定了黑肩近在咫尺、满是风尘仆仆刻痕的脸庞。那目光不再空洞,不再是投向小儿克时的狂乱与恐惧,而是凝聚为一种沉如深潭、阴寒刺骨的实质力量,狠狠钉在臣子的眼底!

老宦者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似乎想提醒君王松手莫伤及周公。但虢公忌父冰冷的眼神如鞭子般扫来,老宦者的手顿时僵在半空,又颓然无力地落下,头垂得更低。

“太……子……”两个字,如同带着锯齿的钝刀,从桓王撕裂的喉管深处硬生生地磨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混带着大量的血沫和浓痰。嘴角的白麻方巾被涌出的污物浸透,颜色污暗发黑。“佗……佗之后……”他的呼吸因说话而愈发急促破碎,喉间咯咯作响,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黑肩被掐紧的手,传来钝痛。“……克……乃继!”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耗尽了这具破败躯体所能压榨出的、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能量喷吐而出。如同垂死野兽面对血腥宿敌时,被逼到绝境发出的、撕裂夜空的最后一记咆哮!

那声音虽破碎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疯狂执拗,裹挟着血腥,狠狠砸向黑肩的耳鼓,也狠狠冲撞着整个死寂的殿堂!

虢公忌父的眼中瞬间寒光暴涨!那森冷的目光骤然凝紧,如同两道冰棱刺出的冷电,在触及黑肩侧脸的一瞬仿佛要将其洞穿!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庞大森冷威压,混合着难以言说的惊疑与愤怒,排山倒海般向跪在榻前的周公黑肩挤压而去!寝殿内灯树投下的摇曳鬼影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整个空间只剩下那破漏风箱般的喘息与虢公眼中无声翻腾的惊涛!

黑肩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雷电劈中!整个脊背瞬间绷成了一道僵硬如铁的拱桥!他死死地低着头,几乎将前额完全埋入了被君王枯手按压着的冰凉的金砖尘埃里!虢公那两道如有实质、如同万钧寒冰的目光死死压在他的后颈上,带来令人窒息的尖锐痛楚与重压。

那扼在手上的巨力仿佛要将他指骨碾碎。君王眼中疯狂燃烧的意志,如同地狱之炎,吞噬着周遭所有的光亮。那句“克乃继”的命令,带着必死的决心和疯狂的血气,穿透层层血腥与黑暗的帷幕,化作一条无形的、却比青铜镣铐沉重万倍的枷锁,狠狠套在他的颈项之上!

心脏在胸膛里疯狂擂动,擂得耳膜嗡嗡作响,血脉贲张,几乎要将血管撕裂喷涌而出!巨大的恐惧与无形的重压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然而,就在那惊涛骇浪最猛烈的顶峰之上,在虢公忌父那洞穿一切、挟裹着千年沉重权杖意志的无言威逼下——

一股源自更古远的世代、更沉重的托付的力量,骤然自骨髓深处爆发!如同深埋于地底、历经地火锤炼千万年的玄铁剑胚!那力量刚硬、沉凝,甚至带着一丝与此刻疯狂意志相似的暴戾!在万马齐喑般足以摧垮一切脊梁的沉寂里,周公黑肩猛地将头抬了起来!

他的额头因方才用力抵压地砖而沾染着冰冷的金色尘埃。他的双眼抬起来,毫不避让地迎向虢公忌父那双沉冰般的、燃烧着无声烈火的双目!四目相对,如同漆黑的深渊与深沉的寒渊对视!空气中仿佛迸射出无形的火光,带起一股血腥的、令人窒息的风暴!

那张染尘的脸庞上,线条坚毅如同最硬的岩石凿就,薄唇抿成一道冷峻如刀的直线。然后,他重重地将头颅再次磕下去!用尽全身的力量!

前额撞击在冰冷金砖上的沉重闷响,在死寂的殿内炸开!砰然一声!比方才更为决绝,更为沉重!撞击之下,一点鲜血缓缓自撞击处渗出,混着金粉尘埃,蜿蜒流下,凝聚在他沾染血污与尘埃的眉棱骨上。

再抬起头时,鲜血刺目,顺着颧骨的线条流淌。他的声音从喉咙最深处挤出,嘶哑、破碎,却字字清晰、沉重如山岳,带着一股滚烫的血气和不容置疑的庄严誓言,仿佛每一个字都烙着青铜鼎铭上的誓词:“臣——肝脑涂地——必——保公子克——!”

誓言如雷,在凝固的空气里爆裂开来,却如同投进了沉寂万年的古潭。

“嗬……嗬……嗬嗬……”病榻上传来一连串尖锐急促又混乱的抽气声。周桓王的脸猛烈地扭曲着,像是在狂喜,又像是在无声地狂笑。那最后一点执念如同被骤然点燃的引线,瞬间抽走了支撑这残躯的所有精神气力。那只死死扼在黑肩手上、青筋虬结的手猛地一松!手臂颓然砸落在厚重的锦衾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浑浊的双眼依旧圆睁着,死死盯着雕花床顶藻井深处那幽暗不明的蟠螭纹,瞳孔却已迅速地扩散、放大,变得空茫虚无。那空茫的眼神定定地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殿宇森严的穹顶,看见了外人无法企及的东西,脸上残留着一个极为怪异扭曲的表情——像是冻结的笑容与无穷恐惧的结合体。那凝固的目光深处,最后闪烁的一簇微弱光芒,带着某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更多的却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的平静。

覆盖在唇上的那方麻巾,因肺腔的抽动而猛地凹下、贴紧,随即……彻底静止了。

噗。

死寂之中,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响起。虢公忌父手中一直捻着的、由某种坚硬果壳串成的珠串,在最静默的注视中,线断珠落!一串小如黑豆、带着幽光的珠子,瞬间脱离了掌控,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声音清脆密集,打破死亡般凝固的空气,在这空旷的宫殿里反复撞击、跳跃、滚远……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虫子在地上爬行、四散奔逃。

三月初的黄河故道,湿寒之气仍渗入骨髓。两岸茫茫无际的芦苇尚带着冬的枯槁,枯黄败叶在强劲的冷风里发出金属摩擦般连绵不绝的簌簌哀鸣。浑浊的泥水裹挟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巨大冰块,沉重地、毫无生气地流淌着,偶尔发出冰块相互沉闷撞击的钝响。

一支庞大而肃杀的队列,如同一条沉默蜿蜒的黑色巨蟒,在这天地之间灰黄的水岸边缘缓缓移动。队列的最中央,是那具被抬在高高木台之上的巨椁。巨大的楠木椁体漆成沉黯的玄黑,其上以黄金、朱砂、孔雀石等矿物精心研磨出的彩料,描绘出日月星辰、山川神只,以及百兽奔腾的宏大威仪图景。沉重的椁盖严丝合缝地扣着。椁下四方,分别穿着特制的牛筋大索,由数百名臂膀刺青、赤膊露顶的精壮汉子奋力抬在肩头。那些古铜色皮肤下的肌肉贲起、纠结,犹如老树盘根虬结,随着每一步沉重踏下而急剧地绷紧、松弛,汗水浸透厚实的布质衬肩,不断滴落在湿冷泥泞的河滩土地上。

在巨椁最靠近的前方,行走着太子佗。他仅只十二岁,已初具少年骨架,身上却已罩上了一袭过于宽大的、象征着新任天子的素色“斩衰”重孝麻衣——那是用最粗劣、带茬的苴麻制成,未经任何染色的灰白质地,沉重地包裹住他单薄的身形。巨大的麻服将他几乎吞没,粗砺的麻线磨蹭着他细嫩的脖颈皮肉,留下道道刺目的红痕,显得格外脆弱可怜。他低着头,一路趔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踏在河岸湿滑粘脚的烂泥地上。每一步前行,都不得不拼力抬起深陷污泥的厚重麻履,如同在与这片浑浊粘滞的天地艰难拔河。

虢公忌父一身玄色重礼常服,步履沉稳地守在太子佗半步之遥的侧后方。他的目光沉静如无波的古井,凝视着前方少年那艰难跋涉的背影和脚下翻腾的烂泥,神色纹丝不动,如同一尊不会呼吸的寒铁甲胄。

队伍最后稍偏的位置,周公黑肩同样身披重孝麻衣,宽大的袍袖下,左臂却紧锢着一个同样穿着厚重“齐衰”孝服的小小人影——公子克。小人整个身体被裹在宽大麻布里,几乎只露出一个圆圆的头,小脸被河岸凛冽寒风吹得发白,鼻子冻得通红。他一路都被这巨大而陌生的、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场景所震慑,本能地紧抓着黑肩一根冰凉的手指,脚步凌乱踉跄地跟着庞大沉默的队伍移动。那双乌黑的圆眼睛带着泪水和惊恐四处张望,视线最终落在队伍最前头那个同样穿着麻布,却比他高大许多的太子佗身上。那是他仅有的,也是此时最该依恋的长兄。

“兄……兄……”孩子被粗布包裹而滞重低弱的呼唤终于怯怯地从他小小的嘴唇间溢出。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断续的苇杆,迅速淹没在河风呜咽、冰水碎响与无数沉重的脚步声中。

太子佗正被脚下骤然加深的淤泥绊得身形猛地一歪,那身巨大臃肿的“斩衰”仿佛要将这纤弱的少年绊倒吞没。虢公忌父眼中精光一闪,宽厚的右掌无声地、却带着千钧支撑之力,稳稳托住佗向后倾倒的脊背中心。只这一下,太子佗如同即将倾覆的幼苗被牢牢扶稳重新扎根。

然而,公子克这低微却穿透了距离的呼唤,就在佗刚刚站定的瞬间刺入了他的耳中!

太子佗的头猛地抬起!那张尚未脱尽稚气、因寒冷和疲惫而显得过分苍白的小脸骤然僵硬扭曲!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懵懂脆弱如被狂风卷走的薄纱,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代之以一种完全不合年龄的、冰寒刻骨的怨毒、惊惶,夹杂着被刺穿隐秘般尖锐的剧痛!他如同受伤的幼豹猛然回头!那燃烧着疯狂火焰的视线,越过整个抬棺壮汉沉默的肩膀与庞大的玄黑巨椁,狠狠刺向队伍后方那个被黑肩紧紧箍在身侧、仍在怯怯张望的小小身影!

那目光是如此凶戾、狂躁,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射公子克!

孩子瞬间被这从未见过的可怖眼神吓得魂飞魄散!“呜哇……”一声尖锐凄厉到极致的哭嚎骤然撕裂了天地间沉重的死寂!巨大的恐惧将他完全攫住,本能地要将整个小身体往后缩,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黑衫的禁锢,逃离那吞噬人的目光!

这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滚油泼入死寂的火堆!

太子佗的身体剧烈地、失控地颤抖起来!如同被无数只冰冷的手同时攥住了四肢百骸!那件巨大累赘的斩衰重孝在他的颤抖中被拉扯得歪斜不堪。他眼中狂乱的光芒混乱地燃烧、疯狂跳跃,最终如同被点燃引线的火药桶——轰然引爆!所有的情绪轰然冲塌了仅存的堤坝!

“够了——!!!”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啸,裹挟着孩童变声期的嘶哑和无穷的惊惧怨毒,刺破昏沉天幕!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太子佗猛地将一直死死握在手中的那只盛满了浓酽祭酒的青铜斝,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近在咫尺的巨椁——他那刚刚故去、生身父亲的棺椁——狠狠泼去!

冰凉的、酒香浑浊的琥珀色液体如同决堤的凶河之水,当空划过一道半弧形的长练,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着湿漉漉的微光,“哗啦”一声,大部分劈头盖脸撞在玄黑描金的巨大椁盖上!撞击之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碎裂的液体裹着寒冰残水溅开!更多的酒液沿着冰冷的椁壁迅速蜿蜒流淌,冲开了绘制的金彩纹饰,留下大片大片濡湿深暗的痕迹,夹杂着冰屑泥沙,顺着椁体沉重地滴落而下。刺鼻的、混合了陈酿新土与死亡的湿冷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泼酒动作太过凶猛,连带着太子佗那件过于宽大的麻衣都被带得掀飞一大片,几乎将他小小的身躯掀翻!但虢公忌父那只铁钳般的手再次闪电般伸出,纹丝不动地钳住了佗臂弯下的某个紧要关窍,硬生生稳住了少年狂躁欲倾的身体。

“兄……兄?”公子克撕心裂肺的惊哭,竟在这一刻被这无法理解的滔天凶意瞬间噎住!只剩下惊恐抽噎!

“这棺木……”太子佗被稳住了身体,却稳不住那崩裂的魂魄。他惨白的脸上青筋暴突,扭曲变形得近乎狰狞,一双眼睛燃烧着骇人的狂焰,死死瞪着眼前滴淌着酒水冰渣、冰冷沉默的巨椁,仿佛要将其焚烧殆尽!那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阴冷刺骨,穿透了河风的呜咽,字字清晰地砸向在场每一个人的脊梁骨,带着一种属于阴冷地府的寒气:

“……日后……怕是装不下两个天子!”

时间仿佛被冻结!

抬着巨椁的数百名精壮汉子,无论步履如何沉稳刚毅,那庞大的队列在这一刻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瞬间凝滞!无数条紧咬汗巾、青筋暴起的古铜色脖颈在同一瞬间僵硬不动!无数双沉稳坚定的眼睛齐齐睁大,瞳孔里映出那泼在巨大棺椁上淋漓流淌的酒渍,如同看到了某种亵渎神灵的血污!滔天的骇然与古老原始的恐怖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间席卷过每一个壮汉的脊骨!抬椁木台下方,数百双深陷于泥泞中的赤足与厚底布履,在此刻产生了令人心悸的混乱踏动!巨椁第一次明显地剧烈摇晃!沉重的嗡鸣声从椁身发出!

更后方,护卫于侧翼的禁卫军士队之中,几乎在同一刹那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如同滚雷掠过头顶的铁甲鳞甲碰撞摩擦的哗然颤音!那是整齐队列骤然紧绷、所有锐士在惊骇欲绝之下本能挺直脊背攥紧兵器时甲胄发出的巨大共鸣!如同被冰水浇灌的篝火中爆裂了千万点火星!长戈矛杆剧烈晃动,反射出阴沉天际下无数道冰冷刺目的寒光!

“太子!慎言!”

虢公忌父那如同万年玄冰雕刻而成的面庞,骤然崩裂!一声冷厉沉雄的断喝在他舌尖炸开,如同九天劈下的寒雷!盖过了一切呜咽的风声、哭嚎、冰水撞击与甲胄齐鸣!那蕴含着周礼秩序与庞大权柄重量的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压,如同沉重的磐石,狠狠压向太子佗那因疯狂而失去血色的身躯!

一只干枯却蕴含着千斤巨力的手掌,重重地搭在了太子佗瘦削稚嫩、仍在因剧烈喘息而不断起伏的单薄肩头上。那只手如同铁铸的枷锁,瞬间压下少年所有挣扎的气焰与脱缰的癫狂!佗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冻结在玄冰里的小兽,无法动弹分毫。虢公深陷眼窝中的寒光锐利如电,横扫过太子佗那双被恐惧与狂怒扭曲得如同恶鬼的双眼。目光交汇的一瞬,太子佗眼中那疯狂的火焰如同被玄冰泼灭,只剩下被巨锤砸碎后的茫然灰烬与无边无际的惧意,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整个奔丧队伍如同被施了定身魔咒!连公子克那惊天动地的号哭也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捏回了喉咙,变成细小的呜咽抽泣。

黄河故道之水在脚边沉重缓慢地涌动,沉闷的呜咽声如同古老幽灵在地底深处奏响的挽歌。

被黑衫紧锢在怀中的公子克猛地打了个剧烈寒颤,小脸死死埋入黑衫胸前的粗麻布褶皱里,细弱的呜咽声透过布料传出。那孩童最原始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蜿蜒钻入黑衫的胸腔,几乎要冻结他的心跳。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巨大棺椁上那片淋淋漓漓、不断渗下浑浊水痕的泼酒印记。那湿痕蜿蜒扭曲,如同一条挣扎垂死的黑蛇,在沉黯的玄色底漆上格外刺目惊心!

“……日后……怕是装不下两个天子!”

太子佗那尖锐怨毒的嘶喊,如同淬毒的冰棱,在他耳内脑髓中反复穿刺、轰鸣、回荡!那声音混杂在这黄河冰水沉闷的流动声、数百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中,一遍遍、无数遍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刹那间,巨椁倾坠的噩梦裹挟着无边的血红黑暗与飞尘猛烈撞击着他的意识!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就炸响在脚下这片湿冷的河滩!

他感觉到自己深赭色粗麻孝服袖管深处,一个被反复摩挲得温热滚烫、如同炭条似的硬物,仿佛活了过来!那是一份以最坚韧的蚕帛织就,染透朱砂字迹的密诏!它紧贴着臂肘内侧最隐密的皮肤……此刻,那封托付着破碎山河希望的帛书,却像一块千钧巨石,又像一团灼穿肌骨的岩浆!无形的火焰顺着血脉灼烧,直欲喷涌而出!烧得他手臂、乃至半边躯体都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与灼烫!那份重量压得他几乎要半跪在地!

黑衫的双眸骤然缩紧!一股狂暴的意念挟裹着寒冰与烈火席卷心海!那沉重的密诏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无声地嚎叫——护佑公子克,登天子位!那不再是君王私密的嘱托,那是天命!是不可挣脱、无法违逆的枷锁!更是他心底深处被彻底点燃的野望!在这黄河泥水奔流的岸边,在巨椁之下,在佗那怨毒的诅咒前……他那颗忠臣之心被这滔天的刺激灼烧出裂缝,一种攫取天地的疯狂冲动如同嗜血的藤蔓,从骨肉裂开的缝隙里疯狂滋长!几乎要冲开理智的堤坝!

他袖管中紧锢着密诏的手,猛然握成了死铁般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碎响!

“……”一旁的司礼瞽史发出了一声微弱到极致、却包含着无穷惊怖的吸气声,如同夜枭被掐断脖颈的最后嘶鸣。

就在这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与酷寒对峙、几乎要将所有人撕裂之际——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与马蹄声从后方官道方向猛然响起,由远及近,踏碎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个禁卫装束的军士,满身泥尘,几乎连滚带爬地穿过凝固如塑像的百官仪仗队伍,神色仓皇如见鬼魅,直奔最前方虢公忌父所在!

“报——!”那人单膝重重砸进烂泥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水渍,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洛邑急报!太庙西南角……无故……无故塌陷!露……露出了……”他喉咙如同被扼住,脸孔因恐惧而变形扭曲,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般嘶哑地拔高、几近破音——

“……露出了——半截……半截的青铜人俑!断臂失眼……状如恶鬼!!!!”

嘶嚎声裂帛!撕裂了铅灰色的苍穹!

什么?塌陷?半截的……青铜人俑?!

太庙?国之根本所在?!

这一连串足以引爆天雷的词语如同最狂躁的飓风,席卷了死寂的黄河故道两岸!

“轰!!!”

抬椁的数名壮汉终于再也无法承受接连惊骇之重!其中两人双目失神瞪大,脚下猛地一软!沉重的巨椁无可挽回地向前猛地倾砸而下!椁台一根支撑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裂响,骤然折断!

巨大的玄黑棺椁轰然下沉!

“啊——”

“稳住!!”

惊惧的吼叫与支撑断裂的巨响混作一团!无数双手臂在惊呼中本能地伸出想顶住这沉重下倾的帝王之椁!原本稳固如山的抬椁队列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群,轰然溃乱!无数脚掌在惊恐中踩踏陷入更深的烂泥!

“护驾!”禁卫军士队中爆发出更狂乱的嘶吼!

就在这天地翻覆般的混乱与炸响声中,被黑衫牢牢禁锢在臂弯里的公子克,在极度恐怖的剧烈震动与大人惊恐嘶嚎声里,彻底吓破了胆!那只没有被攥着的小手,仿佛唯一自救的藤蔓,在疯狂的哭号挣扎中,死死地、本能地在黑衫垂落的沉重粗麻孝服袖子内侧摸索攀抓!

哧啦——!

一声极其微弱的、丝帛被扯裂的轻响!被这巨椁倾倒的轰鸣、无数人的惊吼、哭嚎、以及冰水奔流的呜咽完全掩盖!

公子克小小的、白嫩的、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指,竟在黑衫那粗砺厚重的麻服袖管内侧摸索时,勾到了什么东西——一个硬邦邦、在混乱中仿佛带着某种磁引的硬物!

那东西被极度混乱恐惧的小手指勾住、扯动!

黑衫全身如同被冻结!袖管内臂肘处那份贴肉密诏带来的无匹灼烫与重量……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稚弱却仿佛带着某种毁灭性预兆的外力猛地一勾!那包裹在层层蚕帛中的朱红密诏,竟被孩子的勾扯撕开了最内一层!半枚冰冷坚硬、边缘带着切割面茬口的——玉环!——直接从黑衫麻服袖管内部的隐秘里层掉了下来!

当啷!

一声轻不可闻却清晰得惊心动魄的玉击脆响!

那半枚沾染着黑衫体温的玉环,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恰巧坠落在公子克因极度惊惧而蜷缩的小小脚背上,又弹跳了一下,最终静静地陷进了河滩泥泞冰冷、粘稠发黑的湿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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