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田埂上的流水,不疾不徐地淌着。春桃姐弟在林晚家住了下来,相处得越发融洽。
春桃学东西快,不仅把林晚教的种地法子学了个通透,就连暖棚种菜的窍门也摸得门儿清,有时还能给林晚提些新想法;小石头则跟着周婆子学认字——周婆子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帮过厨,识得几个字,教起孩子来倒也像模像样。
可相处越久,林晚心里那点异样感就越明显。
春桃看着是农家姑娘的模样,可细究起来,处处透着不寻常。她编草绳时,手指虽磨出了茧子,握绳的姿势却带着种说不出的规整;周婆子教她记账,她拿起炭笔的瞬间,手腕微悬,不像生手那般僵硬;有次林晚从镇上换来块粗布,春桃拿起剪刀裁衣服,第一剪下去就带着利落的分寸感,绝非寻常村姑能有的底气。
更让林晚在意的是小石头。那孩子虽怯生生的,却极有规矩,吃饭时筷子从不碰碗沿,说话时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有次林晚随口念了句“谁知盘中餐”,他竟能接上下句“粒粒皆辛苦”——这在连饱饭都吃不上的村子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日林晚去镇上卖新收的谷子,路过书铺时,听见掌柜的念叨,说前阵子邻县遭了匪患,县里的主簿一家都失踪了,官府正在四处寻访。林晚心里“咯噔”一下,主簿是管文书账目的,家里孩子识文断字也说得通。她想起春桃说过她们是从邻县逃来的,心莫名提了起来。
回到家时,正看见春桃在教小石头写字。地上用树枝划着,竟是个工整的“安”字。见林晚回来,春桃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用脚抹去,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我……我瞎划的,让小石头认认笔画。”
林晚没戳破,只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糖块:“今天卖了好价钱,给小石头买的。”
小石头眼睛一亮,却先看了春桃一眼,见姐姐点头,才怯生生地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晚姐姐”。那眼神里的谨慎,不像普通孩子,倒像受过严格的教养。
夜里,周婆子给林晚缝补衣裳,忽然叹了口气:“晚丫头,你觉不觉得春桃那姑娘,不像咱们这地界的人?”
林晚心里一动:“奶也看出来了?”
“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啥人没见过?”周婆子纫着线,“春桃说话轻声细语,可骨子里带着股硬气,那不是穷人家孩子能有的。还有小石头,你看他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哪像野地里跑大的?”
“那奶觉得……”
“管她啥来头呢。”周婆子把针脚缝得细密,“咱看的是人心。这俩孩子来了,家里活儿有人搭把手,小石头还陪着我解闷,这就够了。她们不愿说,定有难言之隐,咱别问,也别拆穿,好好过日子就行。”
林晚心里的疑团像被温水泡开,渐渐舒展了。是啊,管她们是谁呢?春桃夜里会悄悄给周婆子掖被角,小石头会把最好的野菜留给奶奶,她们在田埂上一起挥过锄头,在油灯下一起算过收成,这份日子里的牵连,比什么来头都实在。
秋收结束后,村里要修水渠,各家各户都得出人。春桃自告奋勇要去,说自己有力气。林晚本想拦着,却见她眼里闪着股韧劲,便让她去了,自己在家照看田地和小石头。
傍晚去水渠边接春桃时,正看见她和几个汉子一起抬石头,额头上全是汗,却咬着牙不肯松手。有个汉子打趣她:“春桃妹子,你这身子骨看着弱,力气倒不小,不像咱庄稼人,倒像……”
“像啥?”春桃抢过话头,脸上带着笑,手上却猛地加了把劲,“像能干活的!”
林晚站在田埂上看着,忽然觉得,春桃那笑容里藏着的,或许不是胆怯,是历经变故后的沉稳。她不再去想什么主簿家的孩子,只觉得那是和她一起扛过生活的姐妹。
入冬前,林晚把晒干的草药捆成束,准备拿去镇上换些过冬的炭火。春桃非要跟着去,说想认认镇上的路。走到半路,迎面撞见两个穿着体面的汉子,正拿着画像四处打听。林晚瞥见画像上的女孩眉眼,竟和春桃有几分像。
春桃的脸“唰”地白了,下意识把林晚往身后拉了拉,低声说:“咱走这边。”
那两个汉子也看见了她们,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请问这位姑娘,见过画像上的人吗?”
春桃的手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林晚上前一步,挡住她,笑着摇头:“没见过。我们是村里的,少见外人。”
汉子打量了她们几眼,见林晚神色坦然,春桃低着头看不清脸,也没再多问,转身走了。
走远了些,春桃才长舒一口气,声音发颤:“谢谢你,林晚。”
“他们是……”
春桃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是家里派来的人。我爹赌输了钱是真的,但他后来反悔了,想把我们找回去。可我不想回去,回去了,弟弟就得被送去学做生意,我……我也得嫁给不喜欢的人。”
林晚没再追问,只说:“想留下,就留下。咱这地,多两个人的口粮还是有的。”
春桃眼眶红了,用力点了点头。
回到家,春桃像变了个人似的,干活更卖力了,夜里还会偷偷教小石头读书。林晚假装没看见,周婆子也只当不知道,依旧每天教小石头编草绳,给春桃留着热乎的晚饭。
雪落下来的时候,小院里堆起了薄薄一层白。林晚和春桃在暖棚里摘青菜,小石头在旁边堆雪人,周婆子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手里纳着给小石头做的棉鞋。
“林晚,”春桃忽然说,“等开春了,我想把攒的钱拿出来,跟你学种反季的菜,去镇上摆摊卖,行吗?”
“当然行。”林晚笑着说,“我正想找个人搭伙呢。”
春桃眼里闪着光,像落了星星:“等赚了钱,我想给小石头请个先生,也想让奶过上好日子。”
林晚看着她,忽然觉得,不管她从前是谁,现在的春桃,就是田埂上长出的野草,韧劲十足,能顶着风雪活下去。
至于那些没说出口的过往,那些藏在眉宇间的疑点,又有什么要紧呢?这世间的相遇,本就不必事事分明。就像这小院里的雪,落下来,盖住了田埂,盖住了屋檐,却盖不住灶膛里的火,盖不住人心底的暖。
林晚拿起一颗刚摘的青菜,沾着点泥土,却新鲜得发亮。她想,这样就很好。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她们要做的,不过是守着这方小院,等雪化,等春来,等地里再长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