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超越了血肉的桎梏。
苏慕猛地缩回指尖,仿佛被那古老而宏大的节拍烫伤。
湖水荡开的涟漪中心,林昭依旧盘坐,双目紧闭,但此刻的他,在苏慕的感知中,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
他像一座被遗忘万古的石钟,终于被敲响,每一次心跳,都引动着天地间某种不可言说的规则,散发出既神圣又令人战栗的气息。
她看到,一缕缕肉眼不可见的稀薄黑气,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百川归海,没入林昭的眉心。
那是弥散在废字街,乃至整个世界角落里的“残言碎语”,是被世人遗忘的姓名,是未曾讲完的故事,是含恨而终的遗念。
而林昭,成了它们的终点,也成了它们的起点。
苏慕缓缓站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她明白了,林昭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也无人能与之为伴的道路。
他不再是单纯地为了续命而挣扎,他正在成为“疯语”本身。
与此同时,林昭的识海内,正掀起滔天巨浪。
那古老的诵读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融入经脉的语源晶,源于他疯语之体深处。
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亿万亡魂的合唱!
起初,那声音微弱如蚊蚋,是他觉醒疯语之体时听到的幻觉。
但此刻,随着疯元力首次形成稳定循环,随着他晋入通脉境四层,这合唱变得清晰、宏大、庄严!
“……归墟……真名……永寂……守火人……”
无数破碎的词汇,夹杂着无法理解的音节,如同数据洪流般冲刷着他的神智。
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磅礴的信息,是一个逝去时代的片段,或是一个强大存在的姓名烙印。
这便是“亡者低语”的真正形态——不是简单的复现,而是承载着因果与力量的“道”与“名”!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皮肤之下,青铜纹路时隐时现,仿佛随时要破体而出,将他彻底转化为一尊铭刻着古老文字的青铜器。
具象化“疯”字黑文的消耗,与此刻承受的识海冲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打卡器,这就是疯语之体的真相?”林昭在心中低吼。
冰冷的女声适时响起,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波动:“权限不足,无法回答。宿主心跳频率与‘归墟律’同步率达到百分之三,‘亡者低语’第一阶段觉醒。警告:同步率超过百分之十,宿主将被‘律’所同化,人格存在被抹除风险。”
归墟律!
林昭心中一凛。
他掌心的符痕灼热得发烫,那不仅仅是打卡器的烙印,更像是一个坐标,一个将他锚定在“人”这个身份上的最后枷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识海中沸腾的诵读声,将心神集中在刚刚建立的“疯语黑市”上。
他不是在卖疯话,是在卖“名字”的火种。
此刻,废字街的阴影里,一场场隐秘的交易正在发生。
一名断了右臂,气息萎靡的前任“拾荒者”,用尽最后的积蓄,从方寸手下的线人那里换来了一枚米粒大小的语源晶。
他曾是“言”的追随者,试图通过诵读官方颁布的《正言典》来获得力量,却在一次任务中被“乱语”侵蚀,断臂求生,力量尽失。
他躲在漏雨的棚屋下,绝望地将那枚散发着微光的晶石按在眉心。
他以为自己会听到混乱的呓语,陷入疯狂。
然而,一股温和而精纯的力量涌入他干涸的经脉,紧接着,一个苍老而温柔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小六……别怕……爷爷的名字……是‘守’……”
拾荒者浑身剧震,泪流满面。
这是他爷爷的声音!
他爷爷曾是老一辈的“守名者”,毕生守护着家族的传承,却在“言”与“语”的冲突中被抹去了存在,连名字都成了禁忌。
此刻,这枚语源晶,竟让他重新听到了亲人的呼唤,更重要的是,记起了那个被遗忘的“名”!
他干涸的经脉中,一缕全新的力量应“守”字而生。
这力量不属于官方的《正言典》,也不属于混乱的“乱语”,而是独属于他血脉的传承之力!
相似的一幕,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
有人从中听到了失传的古武口诀,有人窥见了一角残破的功法秘闻,更有人,找回了自己迷失的本心。
林昭提供的语源晶,纯度极高,蕴含的“亡者低语”并非混乱污染,而是经过他疯语之体初步“过滤”和“提纯”的纯净信息。
它像一把钥匙,能精准打开每个人血脉深处尘封的记忆与力量。
“疯语黑市”的崛起,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迅速蔓延。
然而,这场盛宴,也惊动了沉睡的巨兽。
中州市,城市中轴线的最高建筑,天言阁。
这里没有纸张,没有文字,只有一片纯白。
整座建筑由一种名为“静默石”的材料构成,能吸收和净化一切“言”之外的杂音。
阁楼顶端,一位身穿白色长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对着一池清澈如镜的“听言池”静坐。
突然,平静的池水中央,毫无征兆地荡开一圈圈黑色的涟漪。
“嗯?”老者缓缓睁眼,他的瞳孔竟是纯粹的金色,不含一丝杂质,仿佛由最纯粹的“言”构成。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在黑色涟漪的中心。
刹那间,无数混乱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断臂的拾荒者重获力量,失意的学徒领悟新知,濒死的病人回光返照……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一种前所未见的,纯度高达九成以上的“语源”!
“纯度九十七……比言无咎那个疯子提炼的‘残渣’,精纯十倍不止……”老者喃喃自语,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冷厉的杀意,“是‘疯语之体’。而且,已经初步掌握了‘归墟律’的共鸣。此等‘异端’,竟敢将亡者的呓语商品化,扰乱‘天言’秩序,建立黑市……这是在动摇‘言’的根基!”
“传我‘缄默令’。”老者的声音不大,却仿佛言出法随,在纯白的空间中回荡,“命‘执笔者’第七席,‘墨刑’,前往废字街,找到并‘净化’污染的源头。所有与黑市相关的‘语源’,全部收缴。所有被‘亡语’污染的人,全部‘静默’处理。”
“遵法旨。”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响起,随即一道墨色的影子从老者身后的阴影中剥离,瞬间消失无踪。
一场针对林昭,针对整个“疯语黑市”的雷霆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而此刻的风暴中心,林昭终于回到了自己那间狭小的居所。
关上门的瞬间,他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整个人靠在门上,大口喘息。
识海中的“归墟律”诵读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清晰,仿佛有无数张嘴巴,正贴着他的耳膜,对着他的灵魂一遍遍吟唱。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炸开了。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根钢针,刺入他的神经。
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抵抗这种“同化”,但他的“疯语之体”却在渴望着这种融合。
两种意志在他的体内疯狂撕扯,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
不行……不能被它控制!
林昭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他踉跄着走到墙边,身体因为剧痛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而不住地颤抖。
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他必须把脑子里的声音写下来!
仿佛不这么做,他的头颅就会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爆开!
他的左眼,青铜纹路疯狂闪烁,一股不受控制的疯元力顺着他的手臂涌向指尖。
他的手指,就像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不受控制地抬起,重重地划向了面前那斑驳的墙壁!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宣泄这股洪流的出口!
夜,越来越深。
废字街外围,唐小满焦急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她给林昭发出的十几条信息,全部石沉大海。
电话也打不通,永远是无法接通的提示。
自从昨夜湖边一别,林昭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问过方寸,那个油滑的商人只是打着哈哈,说林昭可能在进行“深度修行”,让她不要打扰。
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林昭昨晚的状态很不对劲,那种气息,让她感到莫名的心悸。
犹豫再三,唐小满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她来到林昭居住的旧楼下,抬头望去,七楼的窗户一片漆黑。
她深吸一口气,凭借着矫健的身手,几下就攀上了二楼的平台,然后顺着老旧的管道和窗沿,灵巧地向上攀爬。
终于,她悄无声息地翻上了七楼的窗台。
房间里没有开灯,死一般的寂静。
唐小满伏在窗边,侧耳倾听。
万籁俱寂中,一种微弱而奇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房间内传了出来。
那声音……像是指甲,或者什么坚硬的东西,在水泥墙壁上用力刮擦的声音。
嘶……啦……嘶……啦……
声音富有节奏,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偏执和疯狂,仿佛有人正在用尽生命,不知疲倦地在墙上刻画着什么。
唐小满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诡异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无比的阴森与恐怖。
林昭……他到底在里面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