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17 节 我看见了刘哲老师夹在码头上黑压压的知识青年人群中
我可以从我母亲小木盒子里面她取出的老照片看见我母亲少年年华时代的倩影,她脸庞的轮廓,她骄傲的眼神,她那线条好看的鼻子,还有她那微微上翘的嘴唇,……
我自己的身段我却要在客厅里巨大落地镜子面前左瞧瞧右看看。我的容貌,我要在镜子里自己仔细端详品鉴,甚至我解读我的眼神的含义。我的眼神是骄傲的,是自豪的,是自信的。这种骄傲的眼神来自我的天生丽质。这种自豪的眼神来自我身体展现出来的曼妙的芭蕾舞姿姿势。这种自信的眼神来自我对自己未来的期待。尽管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但是我在落地镜子面前双膝微微屈起,两个长长的双臂轻轻抬起,然后双腿舒缓的站立起来,我流盼的眼珠子注视着镜子中的我,呵呵,我就自信满满。尽管我知道我中学毕业之后,要到农村去当知识青年 ,要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脸朝黄土背朝天,要去挣公分,我因为没有具体干过农活,我的意识里好像在农村山坡上拿起锄头挖地,拿起镰刀割麦子割谷子,就好像是在舞台上轻飘飘跳舞一般,我依然是自信的,乐观的,是少女不识愁滋味的。我在学校就是读书,尽管学校已经不怎么把读书当回事了,学校无处不充斥着读书无用论的气氛,每一个同学们都明白读书读得再好中学毕业后都要下乡当知青的。读书学到的知识其实没有什么用处。像我这种城市里的孩子,下乡就叫到农村去当知青,插队知青。家庭是农民的孩子,回农村就叫当回乡知识青年。二者没有多大区别。农村,就是明天。未来,就是农村。我相信绝大多数像我这样的城市里的孩子,对于中学毕业以后的人生都是这样想的。
县城里的官员子弟,有的下了乡,当了两年的知青,就回城工作了。这些知青是幸运的,在城市里面有个好爸爸,有个好妈妈,他们的命运已经安排好了。下乡当几年的知青,吃几天苦,吃几年苦,就会又转回城市里来,回到城里工作了,进了城市里的各种各样的单位,工厂,每一个月有粮票拿,每一个月还有十几元人民币的工资拿,每一个月还有一两斤猪肉票拿,那就是梦寐以求的人生。也是让许多人羡慕的生活。
或许,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吧?
春节即将来到,我漫步在我们这个乌江边小县城的水码头边上,我看见码头上,山坡上,从江边通往城市长长的石头梯坎是,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那么多青年男女,他们抄着重庆城口音,他们蓬头垢面,男青年穿的皱皱巴巴,女青年穿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背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包袱,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拖着一个竹笼子,竹笼子里面是活鸡活鸭,甚至还有活兔。
他们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十几个人汇成一堆。他们在乌江渡口等候着轮船。乌江水面上飘来的寒风,冰凉刺骨,女青年们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男青年们不惧严寒,打打闹闹,甚至嬉笑怒骂。
春节将到了,他们要回到远方的重庆城了。他们从武陵山区各自插队落户的生产队走出仙女山,走到了我生活的这个乌江边小县城的码头上,他们从这里登上乌江小机动船,先转到乌江和长江汇合处的乌陵县城,然后又在乌陵县城,登上去重庆城的大轮船。从乌陵县城到重庆城的大轮船我乘坐过,叫东方红客轮。这些从重庆城下乡落户到武陵山区仙女山各个穷乡僻壤生产队的重庆知识青年们,春节快到了,他们暂且忘却了在农村的痛苦,绝望,悲伤,无聊,饥饿。此时此刻,他们会聚在乌江边小县城的码头上,他们怀抱着即将和重庆城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们团圆团聚的希望,想象着和街道上玩耍的街哥街弟街姐街妹重逢的快乐,他们渴望着和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又在校门口聚一聚的简单快乐。我心想,学校里来代课的刘老师,学校放假之后他也许已经回到重庆城去了。他现在是幸运的,他现在在城里头我们中学当代课老师,他的现在是这乌江码头上正等候坐船回重庆城的多少重庆知识青年梦寐以求的状态啊。
我在码头上观望着这黑压压一大片的重庆城(当然也有其他城市)来到乌江武陵山区穷乡僻壤的知识青年男男女女,他们的衣服虽然看上去有些肮脏,他们身后被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他们的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活鸡活鸭的竹笼子,他们有的在有说有笑,他们有的在大声大气骂着粗话,他们有的在偷偷抹泪哭泣,他们有的在唉声叹气。
乌江峡谷的风啊,春节期间寒潮席卷而来的北方的风啊,向着这群从武陵山区不知道哪个旮旮旯旯农村角落冒出来的知识青年男男女女的脸上扑打而来,像犀利的匕首锐利地刺进这些知识青年男女单薄的身体里。
我穿着温暖的棉袄,是红色灯芯绒面料的棉袄,我头上还戴着一个细红色毛线手工织出的尖顶帽子。这顶帽子是我母亲亲自给我编织的。此时此刻,我坐在乌江边一个被寒风吹得干干净净大石头上,我观望着滚滚流淌的碧绿的乌江水,我观望着乌江码头上黑压压的这群我叫不出名字来了知识青年。突然,我在这群等候坐船的知识青年男男女女当中,我看见了刘老师。我看见了刘哲老师还没有到我们中学来当代课老师的时候挤在这群黑压压的知识青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