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斋清晨的宁静被一缕斜照进窗棂的阳光打破,光柱中尘埃浮动,如同无数微小的、等待被解读的密码。沈砚辞端坐在修复台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边缘磨损、深蓝色封皮的沈父日记。昨夜整理老宅旧物时,他无意间摩挲到日记最后几页,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并非纸张的平滑,而是某种……精心刻下的凹痕。
“云深,你看这里。”沈砚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将日记推向刚调配好新朱砂、正用竹刀试色的顾云深。
顾云深立刻放下工具,麂皮手套都来不及摘便凑近。只见沈砚辞修长的手指正点在标注“1997.6.12”——那场改变一切的大火发生前数日——的日记旁。
那里的纸页边缘,清晰地压印着半道极其浅淡、却轮廓分明的雷纹。那绝非无意沾染,更像是有人用指甲或极细的工具,凭借记忆与执念,一点点刻画上去的。
其纹路走向,与静静躺在旁边绒布上的那枚定芯轴表面的纹路,隐隐形成一种玄妙的呼应。
“我们之前只顾着解读文字,却忽略了这‘无字之书’。”顾云深指尖隔着麂皮,极轻地抚过那凹痕,修复师的敏感让他能清晰感受到每一道刻痕的力度与走向,正是沈伯父惯有的、带着匠人精准的力道,“这半道雷纹……像一把残缺的钥匙。
它需要另一把,才能开启秘密。”
两人目光交汇,瞬间达成了默契。他们迅速从那个承载着无数往事的樟木箱中,请出了那枚作为周岁礼的黄铜小钟,以及顾爷爷早年亲手拓印、作为传承信物的标准雷纹拓片。
三样物件——日记、铜钟、拓片——在修复台上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
沈砚辞屏住呼吸,将日记纸页边缘那半道雷纹,与顾家拓片边缘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缓缓靠近。
严丝合缝!
当两者完美拼接的刹那,一个完整的、蕴含着某种规律的雷纹图案赫然显现。
而在图案流转交织的中心点,三个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数字被巧妙地隐藏在纹路之中:“3 - 15 - 28”。
“是页码?”顾云深猜测,手下已迅速动作。他翻到第3页,上面是沈父初次接触顾家拓印术时,略带青涩却充满惊叹的记录;第15页,则详细描绘了钟楼大钟某个特定齿轮组的保养要诀,旁注着一行小字:“枢机所在,关乎整体,需与‘芯’同频。”;当翻到第28页时,两人都愣住了——整页一片空白,唯在右下角,钤着一个极淡的、几乎融入纸页纤维的红色“顾”字印章,印泥色泽黯淡,正是顾爷爷早年常用、以朱砂混合特殊植物汁液调成的那一款。
“空白……是最大的不寻常。”沈砚辞眸光锐利,立刻想起顾家独步的“夹纸秘术”,“父亲曾提过,最高明的隐藏,是让它‘看似无物’。”
他取来一小杯温度恰到好处的纯净水,用最柔软的脱脂棉球蘸取,以修复古籍般的耐心与轻柔,将棉球敷在那片空白之上。水迹缓缓晕开,纸张纤维受潮略微舒展。
片刻之后,在两人凝神屏息的注视下,一片淡灰色的、边缘清晰的方形轮廓,如同水中显影般,缓缓浮现在纸页中央!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拿起细长的竹镊,手腕稳如磐石,沿着轮廓边缘极其小心地探入、挑起。一张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的桑皮纸,带着岁月的微黄,被缓缓抽出、展开。
纸上,是沈父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旁边配着一幅精细绘制的定芯轴剖面图,刻度清晰。旁注写道:“密藏于‘芯’与‘钟’,3为轴之刻度,15为钟之方位,28为顾纹之序。三者合,‘全册’方现。”
“‘全册’……是那本传说中的合编手册!”顾云深心潮澎湃,猛然想起爷爷生前偶尔流露的遗憾,“爷爷提过,沈伯父与他曾立志将两家技艺融会贯通,编纂一本集大成的修复指南,可惜后来……”
沈砚辞已拿起定芯轴,对照桑皮纸上的图示,指尖抚过第3道刻度线。果然,此处的凹槽比其他刻度更深、更光滑,仿佛经年累月的摩挲。
他用指甲沿凹槽边缘轻轻一撬——“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一个细小的铜制暗格弹开,里面卷着一小截米白色的桑皮纸。展开,仅有四字:“东壁,七砖。”
没有丝毫停顿,沈砚辞又翻回日记第15页,结合“钟之方位”的提示,迅速找出之前从钟楼东墙带回的、装有砖屑样本的密封袋。顾云深递过细目筛子,两人就在修复台上,如同考古发掘般,屏息凝神地筛找。
几分钟后,一小片边缘残破、颜色深暗的拓片碎角出现在视野中,其上,一个模糊却可辨的“28”编号,让两人心脏同时漏跳一拍。
“拼上它!”顾云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他迅速取出顾家那套完整的传承拓片,找到编号第28的那一张。当那片残角被小心翼翼地对准缺口、轻轻放下的瞬间——严丝合缝!
完整的雷纹图案中心,线条巧妙汇聚,勾勒出一个古朴厚重的“匣”字!
“是那个竹编盒!”两人异口同声,目光瞬间投向角落的樟木箱。
他们再次捧出那个看似朴实无华的竹编小盒。
指尖细细摩挲盒底每一寸竹篾,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转角处,触碰到一个与竹纹几乎融为一体的微小凹槽。
沈砚辞将定芯轴取出,把第3道刻度线精准对准凹槽,手腕沉稳地顺时针一旋——
“咔。”
一声清脆悦耳的机械声,如同沉睡已久的琴键被按下。
盒底一块竹片悄然滑开,露出一个浅浅的暗格。
暗格之中,静静躺着一本线装订制的蓝布面手册,封面之上,是沈父与顾爷爷两人笔迹交融写就的墨宝:“顾沈合编·修复全册”。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沈砚辞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捧出手册,如同捧着一簇跨越二十年的、微暖的火焰。
顾云深轻轻翻开扉页。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滑落——照片上,年轻的顾爷爷与沈父并肩站在问渠斋盛开的腊梅树下,笑容真切而明亮,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手册内页,墨迹犹香,系统详尽地记录着两家不传之秘:顾家的“清风拂尘”除霉法、“千层覆”夹纸术、历代优化的朱砂拓印配方;沈家的古钟核心校准诀、精密零件无损拆解技艺、防锈润滑的古法秘制;更有两人共同钻研、反复验证的“古纸延寿方”、“虫蠹防治天然合剂”……每一技艺后,都附有对应的成功修复案例,其思路之精妙、考量之周全,令人叹为观止。
就在这时,顾爷爷拄着拐杖,缓步走入。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本手册时,身形猛地一顿,眼眶瞬间红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极轻地抚过封面,如同抚摸久别重逢的孩子。
“是它……就是它……”老人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感慨,“那年,我们刚写完核心部分,就察觉到沈振海那伙人蠢蠢欲动。
不得已……才狠心将它‘肢解’,把‘钥匙’和‘锁’分开,藏在不同地方……我们当时想着,若后人无心,或无缘,便让它永眠。若有心……自会循着线索,让它重见天日……”他指着“古纸延寿方”那一页,“看,这方子用的陈年普洱和槐花蜜,顾和有效,正适合教给学员们,这才是老祖宗智慧的结晶啊!”
顾云深继续向后翻阅,在手册的末页,发现了一张单独夹着的便笺。
上面是沈父更为苍劲、仿佛凝聚了所有嘱托的字迹:
“砚辞、云深:若见此笺,汝等已解我与你顾伯伯所设之局。
技艺易传,匠心难承,然‘共护’之心,尤为可贵。此册赠汝,非为私藏,乃望以之薪火,照亮后来者之路。顾沈之谊,非遗之魂,尽托付矣。”
落款旁,同样画着一个小小的、完整的雷纹。
“我们将它,作为培训班的‘镇班之宝’。”顾云深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如同星辰般坚定而明亮的光芒,“不仅是技艺的传授,更要让每一位学员,感受到这份跨越生死的信任与托付。”
沈砚辞重重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顾度与力量在紧密相连的指间无声传递。
这不仅仅是一本手册的发现,更是一场与父辈跨越时空的精神交接。
那些冰冷的数字、隐晦的符号、精巧的机关,最终指向的,是“共同守护”这四个重逾千钧的大字。
夕阳再次眷顾问渠斋,将金色的余晖洒满房间。
两人伏案工作,将手册核心内容精心整理,发送给苏秘书长与戴维斯教授。
回复很快传来,字里行间充满了激动与赞誉,并立刻着手将其纳入核心教材与远程课程体系。
顾爷爷坐在院中藤椅上,望着屋内忙碌的两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
夕光为他银白的发丝镀上金边,也温柔地笼罩着那本摊开的手册。
然而,就在顾云深准备将手册收纳入特制的防潮箱时,他的指尖无意间拂过手册封底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
不同于之前发现的任何机关,这个凸起更为隐秘。他试着用指甲轻轻一按
“啪。”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响,封底蓝布的内衬边缘,竟然弹开了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夹层。
夹层内,并非预想中的纸页,而是静静躺着一枚质地奇特、非金非木的深色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风格迥异的异兽图腾,图腾下方,刻着一个清晰的篆字:
【狱】
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沿着顾云深的脊椎攀爬而上。
他与沈砚辞惊疑对视,刚刚因找到手册而盈满心间的顾暖与圆满,被这枚突然出现的、带着不祥气息的令牌,骤然打破。
这枚“狱”字令牌从何而来?
它代表着怎样的警告或秘密?
这与沈父顾爷爷的传承,又有何关联?
难道他们刚刚解开的,仅仅只是秘密的第一层?
暮色渐深,问渠斋内灯火通明,却仿佛再也驱不散那枚小小令牌带来的、沉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