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周唯只顾着看手中的折子,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了?”
周潜皱着眉,看得出内心十分不悦,但说出来的话却总是少了些底气:“儿臣恳请父皇管束……劝阻爹爹!”
“劝你爹爹何事?”周唯饶有兴味地抬头看着周潜,装傻道,“这些年他忙着替你肃清鸢尾阁,为你培养暗卫,你还不乐意了?”
“不是,儿臣绝无此意,”周潜急红了脸,最后低着头十分羞赧地说,“儿臣就是出宫去,嗯……逛逛,爹爹总派人跟着儿臣。”
周唯强行压下嘴角的笑意,明知故问:“你频繁出宫做什么?”
“儿臣……儿臣不会胡作非为,”周潜倒是听进去了错拉汝赤的话,这几年在他父皇面前倒是硬气了些,“况且赐婚圣旨已下,儿臣去看看她也不算违了礼数。”
这臭小子还真是心急,周唯心道,恐怕又是个情种。
“下个月初八大婚,你连一个月都等不了?”
“儿臣想每日都见到她。”
这句话引得周唯开怀大笑起来,他站起来走近周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愧是我的儿,你这一个月谨慎些,别被喜悦冲昏头再出什么事,我自会去劝劝你爹爹。”
周潜心满意足地离开勤政殿,完全没了半个时辰前苦大仇深的模样,反倒是周唯有些发愁。
“就一个月而已,他连这都忍不了?”
果不其然,错拉汝赤寸步不让,摆明了周潜敢出宫,他就敢让人寸步不离地盯着。
“少年人正是浓情蜜意难舍难分的时候,你体谅体谅……”
“我怎么体谅?”错拉汝赤腾一下站起来,说,“那女人窝藏刺客,差一点你儿子就去见先祖了,你居然还允许他们成婚?”
周唯拉住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耐心道:“是刺客挟持了楚轻竹,奉国公一家怎么可能跟刺客有关联,你多心了。”
“怎么不可能?万一他存着异心呢?万一这个楚小姐是个被调包的刺客呢?万一你那个傻儿子看不出来,乐呵呵给人家送人头呢?万一他们以后挟天子令诸侯……”
“好了好了,”周唯苦笑着打断他越来越离谱的猜测,双手按着错拉汝赤的肩膀认真道,“你最近太累了,总是这么绷着,人会垮的。”
错拉汝赤依旧眉头紧锁,固执道:“像我这么没原则的刺客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你竟一点都不担心你儿子。”
“他十七了,能辨别是非忠奸,你就放宽心吧。”周唯忍俊不禁。
“可我就是心里发慌,七上八下的,”错拉汝赤闷闷不乐地说,“终于明白华九为什么会死咬着我这么多年不放了,人的疑心哪儿能那么轻易消除?”
看着错拉汝赤心力交瘁的模样周唯很是心疼,他将人搂进怀里,缓缓摩挲着对方的后背,说:“最近辛苦你了,歇歇吧,剩下的交给我。”
错拉汝赤摇摇头,伸手按着周唯的胸口说:“别担心我,倒是你,再毫无预兆地晕一回我可受不住。”
一个多月前周唯刚下旨赐婚周潜与奉国公小女楚轻竹,本该是一片喜气洋洋,可周唯竟然毫无征兆地晕倒昏迷了三天。
所有人或明或暗的心思再也藏不住,国公府怕女儿的婚事因此受影响,周潜怕父皇就这么去了,后妃怕皇帝驾崩后让她们依祖制殉葬,太医院怕周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得提头来见,这些年被帝后死死压着的各路牛鬼蛇神也开始蠢蠢欲动……一时间前朝后宫仿佛都乱成了一锅粥。
这时候只有错拉汝赤还保持着冷静,一边安抚民心,一边调兵镇压异心昭昭之人,好不容易稳定了局势,周唯也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太子却在出宫看望未婚妻的路上遇刺,这个消息让本就分身乏术的错拉汝赤越发忧虑,因此他才会疑神疑鬼,总觉得国公府居心不良。
“阿唯,你答应过要陪我更久的,”错拉汝赤闭着眼靠在周唯肩头,“群臣,刺客,后宫和太子,这些我都能应付,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在我身边。”
“嗯,我知道了。”
可命数这东西,从来由不得自己,也无法承诺,只能用一句“我知道”试图平息错拉汝赤心中的不安与恐惧,然而周唯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没有人愿意面对残忍的现实,所以他们默契地选择了逃避。
之后周潜又偷跑出宫一次,这次倒是没有皇后亲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二人难得自在的说了会儿小话。
“太子殿下莫要经常出宫了,”楚轻竹对周潜说,“外面不安全,万一再遇上刺客该如何是好?”
“我能自保,别担心,”周潜想拉一拉楚轻竹的手,可思索再三还是发乎情止乎礼,局促地把手背在身后,说,“我只是想时常见到你。”
楚轻竹娇羞地笑起来,脸颊都红透了,小声嗫嚅道:“大婚之日不远了,你且再等等。”
周潜见状是越发心潮澎湃,忙问:“你都喜欢些什么,我差人先将东宫布置一番。”
“这于礼不合吧?”楚轻竹想,哪有还没过门就对夫家指手画脚的道理?
周潜想了想说:“你若想变动宫中其他陈设那得经过我爹爹首肯,可东宫还是由我做主的,随你心意想如何就如何,没什么不合适的。”
说到错拉汝赤,楚轻竹不免面露难色,犹豫许久后问:“殿下,皇后殿下好相与吗?”那可是在皇帝病中以雷霆手段稳住朝堂的人,威名在外,任谁都会忌惮几分。
周潜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也对错拉汝赤有误解,他爹爹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软又护短,旁人根本不懂他的好。
“放心,他不会为难你,”周潜笑道,“我也会护着你的,像我父皇护着我爹爹那样。”
一转眼到了太子大婚之日,错拉汝赤难得盛装,在周唯的强烈要求下还戴上了那个封后时的凤冠。
“太子大婚,我打扮这么华丽作甚?”
错拉汝赤哭笑不得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果然是老了,大红的朝服穿在身上都不及从前明艳。
“我喜欢看你华贵的打扮,”周唯将一枚血玉扳指戴在错拉汝赤的右手食指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赞叹道,“我的阿鸢还是这么明艳动人。”
错拉汝赤难得羞涩起来,口中说着对方为老不尊,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收不住。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错拉汝赤与周唯坐在前往东宫的轿辇上,十指紧扣,“心爱之人陪在身边,看着我们的儿子娶妻,未来或许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孙儿,儿孙绕膝,天伦之乐,我很满足。”
“我也满足,”周唯拉着错拉汝赤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与你相携终老,乃我毕生之幸。”
皇室与国公府的婚事极尽奢华,虽然比不上周唯当年立后的动静,但国公府小姐带着十里红妆嫁入东宫的场面也十分宏大,让人不禁想起当年漠北王幺女嫁给睿宗时的情景,或许这国公府小姐和太子周潜又会是一段令人称羡的佳话。
当天典礼结束后周唯已有疲惫之色,这病经过太医的精心照顾虽稍有缓和,但他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对错拉汝赤的担忧再次涌上心头,所以趁他沐浴之际悄悄将一封遗诏留在了凤辞宫的正殿。
为了应景错拉汝赤今夜没再穿黑色,而是换了一件带着红色暗纹的寝衣,沐浴后来正殿寻周唯,只见他独自坐在桌边发呆,以为这是老父亲舍不得儿子在黯然伤神,便走过去轻轻从背后环住他,在耳边说:“发什么呆呢?还不快去沐浴?”
周唯这才猛的回神,拉着错拉汝赤略带撒娇的口吻说:“今夜皇后伺候朕沐浴,如何?”
“臣遵旨。”
沐浴后两人相拥而卧,曾经高涨的情欲慢慢褪去,竟逐渐有了些岁月静好的恬淡,就那么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偶尔交换一个吻,听着彼此的心跳与浅浅的呼吸声,心中是无限的满足与宁静。
“太子大婚休朝五日,我们出去逛逛吧?”
错拉汝赤已经隐隐有了睡意,迷糊之际回应:“好啊。”
“让我想想去哪儿。”
“嗯,”错拉汝赤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留着最后一丝意识道,“跟你去哪儿都行。”
周唯明明十分疲惫,可脑袋偏偏清醒得很,他抱着已经陷入沉睡的人,思绪繁复,有关两人的回忆历历在目,想那时候错拉汝赤装成娇滴滴的相府公子接近他,想他们复合时的尴尬与局促,想错拉汝赤如何在生死线上走一遭,想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将河山彻底换了一副面孔……时间真是经不住回忆的东西,没想到已经悄然过了三十年。
周唯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今夜的他格外依恋错拉汝赤,将人紧紧抱在怀里还不够,总想离他再近一点,想贴近他耳边轻声呼唤他,想抚摸亲吻他的身体,甚至想将他与自己的骨血揉在一起。
“阿鸢。”周唯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渴望着错拉汝赤的回应。
“嗯……”被吵醒的错拉汝赤哼唧一声,眯着眼睛在黑夜中精准地找到周唯的嘴唇,轻轻啄了一口问,“怎么还不睡?”
“想对你说一句话。”
“什么?”
“太子妃没有十五岁时的你好看。”
错拉汝赤浅笑一声,扯着周唯的衣襟往他身边凑了凑,两人改成交颈而卧的姿势,小声道:“多谢陛下夸奖。”
周唯被这句话逗笑,翻个身平躺着,错拉汝赤因而半个身子都压在了他的胸口,他抱着胸口沉甸甸的爱意,心中反而轻松了不少,似乎这就是他折腾一晚上的理由。
“阿鸢,你再叫我一声。”
“阿唯?”
“不是。”
“陛下?”
“也不是。”
错拉汝赤了然,轻声道:“王爷。”
周唯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漆黑的屋中很是安静,只有伏在胸口的人发出轻轻的呼吸声,周唯贪婪的摩挲着错拉汝赤搭在自己脸侧的手,嘴角噙着笑,他缓缓闭上双眼,在陷入混沌的前一刻他好像回到了过去,漠北郊外的小木屋,他们初见的地方,那个怯生生趴在门边偷看他的身影。
“你是谁?”
“我啊,”周唯笑着说,“我是来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