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您跟爹爹说什么了?”
皇帝驾崩的消息在钟止容与错拉汝赤密谈后被昭告天下,周潜也顺从地脱了喜服换上丧服,所以他难免好奇,钟止容是怎么做到改变错拉汝赤的想法的:“他一心想殉了父皇,您居然还能将人劝回来。”
钟止容摇摇头,道:“我怎么劝得住?是你父皇留了遗诏。”
“遗诏?”
“加封皇后为摄政王,在你及冠继位前代行监国之职。”
周潜能想到周唯会继续保留错拉汝赤的权力,可他不理解周唯为何不让自己继位,这跟废太子然后把皇位拱手让人有什么区别?
“母妃,儿臣不明白,”周潜直言道,“爹爹没有半分弄权的心思,那儿臣或早或晚登基又有什么区别,父皇何至于留一封这样的遗诏?这遗诏一旦问世,父皇免不了身后还要遭人口诛笔伐,平白落个昏聩的名声,又是何必?”
钟止容看着凤辞宫院落中隆起的一个小土丘,对周潜说:“看到那个常年被鲜花和绿植包围的小土丘了吗?知道那是什么吗?”
“好像是爹爹曾经最喜欢的宠物,”周潜不知道钟止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只能皱着眉如实道,“下人都讳莫如深,儿臣也一知半解。”
“当然讳莫如深,”钟止容突然笑了笑,“那是殿下十六岁时陛下送给他的生辰礼,殿下捧在手心里精心养了十多年,后来这小东西被你的奶嬷嬷摔死了。”
周潜难掩惊讶,原来这里面还真有他的事。
“皇后一怒之下封了宜妃的寝宫,但宜妃使手段让你起了高热,你病中烧的糊里糊涂,一个劲儿哭喊着要嬷嬷,陛下只能将嬷嬷从地牢里放出来,那是这么多年他唯一一次态度强硬地跟皇后作对。”
“怪不得小时候爹爹总对我那么冷淡……”
钟止容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兀自出神地说:“是啊,你出生起就是太子,陛下宠你,宜妃以你作借口给皇后添了不少堵,后来小白死了,你父皇又为着你多留了那个杀死小白的嬷嬷一段时日,再后来就是漠北那次,所有的人都默契地选择了放弃皇后……我以前不明白,明明他有一万个理由恨你入骨,可偏偏什么都没做,还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你,若说以前是碍于你父皇的情面,可如今你父皇没了,他完全可以为所欲为……”
周潜回忆着自己跟错拉汝赤的点点滴滴,他是跟自己不亲密,但教他习武,带他入仕,为他挡刀,甚至现在要用命为他铺路,桩桩件件,错拉汝赤已然做到了极致,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分明该恨自己才对。
“直到刚刚我才突然明白,他的世界没有是非,没有黑白,甚至没有喜恶,只有你父皇,你父皇送他的宠物他视作珍宝,送他的天下他尽心守护,”钟止容看着周潜道,“而你,是陛下给他的儿子,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为你铺好未来的路,保你一生无忧地坐在那个皇位上。”
“古话说,有凤来仪,非梧不栖,皇后就是那只凤,只有在你父皇身边,他才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正因如此你父皇才会害怕,怕他无牵无挂地自我了结,又怕他无依无靠地艰难求生。”
周潜隐约了解周唯的纠结,思索一番还是不确定地问:“可爹爹会按着遗诏行事吗?万一……”
钟止容回头看了看大门紧闭的寝宫,轻声道:“我不知道,或许他需要你的帮助。”
“我?”周潜顺着钟止容的视线看过去,满目担忧地想要透过紧闭的门窗看清里面的情形,喃喃道,“我能留得住他吗?”
寝殿内错拉汝赤跌坐在地上,手中握着遗诏,几乎魔怔了似的重复念着:“你凭什么左右我的想法,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活,混蛋,你凭什么留我一个人……”
周潜轻轻推开寝殿的门,他还从未见过错拉汝赤这么狼狈的样子,他走上前在错拉汝赤身后站定,隐隐的啜泣声是那么清晰。
“爹爹,节哀,莫要伤了身子。”
“你凭什么这么做……”
错拉汝赤没有回应,只是靠在床边重复着一句话,周潜不得已上前将人扶了起来,盯着他浑浊的双眼,强忍着悲痛哽咽道:“儿臣已经没有父皇了,不能再没有爹爹。”
错拉汝赤这才回神看向他,茫然又无助地说:“他走了,我怎么办?”
周潜红着眼轻轻将面前这个支离破碎的人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压抑地呜咽声传来,周潜的视线越过错拉汝赤落在周唯身上,这才对周唯的离开有了实感,原来这不是一场噩梦,他的父皇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他回想着周唯在时的点点滴滴,在心底暗暗道:父皇,您放不下的人,儿臣替您守。
皇帝丧仪上错拉汝赤身着一身白衣站在最前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活像一具没了灵魂的傀儡,让跪就跪,让拜就拜,大小事宜全部交给周潜做主,而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棺中再也醒不来的人。
“跪——哀——封棺——”
盖棺的动静惊动了他,他突然惊醒似的按住棺材边缘,怒喝一声:“退下!”
抬着棺盖的司礼监小太监吓得不知所措,百官也纷纷叩首说着殿下节哀,错拉汝赤回头看着一身缟素的臣子,再看看一旁满面悲切的周潜和后妃们,棺材盖一旦盖上,周潜就是新帝,养母钟止容成为太后,那些臣子也会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新的更迭开始,属于周唯的一切痕迹都将被覆盖,从此独留一个他,带着周唯刻在他骨子里的印记孤孤单单地活。
错拉汝赤解下自己贴身带着的孔雀石放在周唯胸口,当年一个老郎中说这东西能生肌散寒,对身体大有裨益,周唯因此命人寻了成色上好的孔雀石为他制了条十分华美的项链,他虽心有嫌弃,可还是不离身地带了许多年。
“我在这儿,”错拉汝赤隔着项链按了按周唯的胸口,小声道,“别忘了。”
“盖棺——”
周唯一寸一寸消失在错拉汝赤眼前,他想伸手去抓,想把他抢回来藏在冰宫跟他长相厮守,他甚至想就这么一头撞在棺前跟周唯同葬,可这是皇帝的丧仪,他必须要维持周唯作为皇帝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起棺前往泰陵的路上,错拉汝赤又恢复成了那个木讷呆滞的模样,他的心钉在那口棺材里,魂也在那里。
棺椁安置好之后,一些重臣和后妃便纷纷撤去陵寝外候着,只剩钟止容和周潜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错拉汝赤,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傻事。
错拉汝赤摸着碑上的文字突然笑起来:“明帝,照临四方,精明睿智……你哪里睿智?分明这么傻。”
他席地而坐,冲钟止容和周潜摆摆手说:“你们回去吧,我遵遗诏就是。”
母子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错拉汝赤背靠着墓碑,仰头看着晦暗阴沉的天,假装自己还靠在周唯肩头看最爱的星辰。
“你不是说会变成星星陪我吗?可看这天气,今晚怕是没有星星……骗子。”
“我会好好活着,像你期待的那样,我还会每年去肃西给你父皇母妃和舅舅扫墓,不知道会不会碰上华九,但我保证不跟他一般计较,你放心。”
“还有你儿子,恐怕也是个痴情种,不过也好,楚轻竹是女子,来日他们生些小娃娃,日子肯定过得比你我顺畅,我会好好辅佐他,是不是明君我不确定,但肯定能守住你的江山。”
“你怎么这样?我叽里咕噜说这么多你一句都不应,我不说了!”
错拉汝赤靠着墓碑静静地坐了许久,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一大把,他却不为所动,连擦一下都不肯。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其实最爱歇斯底里的大哭,”错拉汝赤终究还是没等到周唯为他擦去眼泪,只能自己胡乱抹一把,继续道,“但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我特意跟戏班子学怎么能哭的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就是为了让你事事顺着我,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主意要跟着你,毕竟这么好骗的人,错过可就再找不到了。”
“阿唯,不如让我在这儿陪你吧,”错拉汝赤侧身额头轻轻抵着坚硬冰冷的墓碑,近乎哀求地说,“反正一旁的皇后墓还空着,我何时熬不住了就何时住进去,也省的麻烦别人。”
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呼啸还卷着雷雨,没一会儿就将错拉汝赤淋了个透彻,似乎是在逼着他回去。
周潜带着近卫冲进来时他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大雨中,脸上的水渍也不知是泪还是雨。
待他再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凤辞宫,这回他倒是正常许多,看着不远处坐在桌边撑着额头打盹儿的钟止容和楚轻竹,扭过头又闭上了眼:那不是他的妃子,也不是他的儿媳,他还是继续装死比较好。
不一会儿周潜处理完政务后匆匆赶来,错拉汝赤这才“清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周潜他要搬出宫去。
“不行,”周潜想也不想地拒绝道,“太医说您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多年来新伤连着旧伤,昨日还淋了许久雨,您的身子已然经不起折腾了。”
错拉汝赤无奈地说:“这是凤辞宫,我一直在这儿赖着,你的皇后住哪里去?”
周潜显然没考虑到这一点,想了想说:“我们还住东宫,先等您养好身体再说。”
“行了,哪有皇帝皇后住东宫的,”错拉汝赤不容置喙地说,“城郊玄玉湖边有套宅子,是你父皇留给我养老的,我以后就住那儿,给我安排些丫头小厮粗使,太医按时去看看我,这样就够了,别的都不需要。”
周唯留的宅子错拉汝赤是非去不可,周潜争不过只能同意,临行前错拉汝赤罕见地主动去找了周潜一次,将五枚形状各异的虎符交给他,道:“军权不可旁落,但也不要多疑寒了武将的心,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儿臣明白,”周潜犹豫再三还是不死心地问,“非走不可吗?慈宁宫都为您准备好了,您留下让儿臣和轻竹在膝下尽孝不好吗?”
错拉汝赤固执地摇摇头,道:“我只想要自由。”
想要自由的鹰终究还是没飞出皇宫的高墙,孤独和绝望的自由就是他后半辈子唯一的希冀,孤凰独飞,却永远飞不出爱的方寸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