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主殿。
沉重的殿门在李虹天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风雪与喧嚣隔绝。
殿内灵灯洒下清辉,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凝压抑的气氛。
杨震岳,这位在李虹天记忆中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审视目光的外公,此刻正背对着他,负手立于殿心。
他那魁梧的身躯如同山岳,即使未曾转身,那股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已弥漫开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李虹天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那象征着正道权柄的最高主座,拂衣坐下。
金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如同深潭,静候着预料之中的雷霆骤雨。
他挥手示意面露忧色的彩蝶退下,殿内便只剩下祖孙二人。
沉默在蔓延,空气仿佛凝固。
终于,杨震岳缓缓转过身。他虎目含威,面容因极力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有些僵硬,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虹天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质询。
“好,好一个铁面无私的正道魁首!”
杨震岳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殿宇,“今日刑台之上,威风耍得够足!冯家小子,你说杀便杀了,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李虹天沉默以对,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场。
杨震岳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但话语中的锋芒却愈发锐利:“是,老夫承认,我这个做外公的,对你……亏欠良多。”
他并非完全不明事理。
自己女儿,也就是李虹天的母亲杨曼姝,以及她那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偏爱,对李意天的无度纵容,对李虹天的刻薄与迫害,他都看在眼里。
然而,他选择了默许,甚至暗中推波助澜。
“老夫曾为你兄弟二人卜过一卦。”
杨震岳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意天身负天命,有仙人之姿!虹天,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千年了!成仙路断,上界隔绝,所有修士前路已绝,困守此界,不过是等待寿元耗尽,化作黄土!意天,他是千年来唯一的希望!是照亮这绝望尘世的唯一曙光!”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带着一种为大局牺牲小我的决绝:“为了这份希望,为了杨家,为了整个修仙界可能迎来的变革,一些牺牲……是值得的!对你的不公,老夫心中有数,但以一人之委屈,换万众成仙之希冀,这笔账,难道不算不清吗?”
他死死盯着李虹天,希望能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理解,哪怕是一丝动摇。
然而,没有。那张俊美却冷硬的脸上,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这平静彻底激怒了杨震岳。他话锋一转,怒火再次升腾:“是!老夫偏心,不合格!可你呢?你这正道魁首,就当真合格吗?!”
“是,你于天魔族战场力挽狂澜,居功至伟;你打压魔道,令其闻风丧胆,稳固人族疆域;你推广筑基丹,匀出资源提携后进,这些老夫都认可!你做得很好!”
他先扬后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可你为何偏偏要执迷于那些凡人?!他们如同蝼蚁,朝生暮死,百年寿元于我辈修士不过弹指一瞬!他们能带来什么?除了消耗资源,徒增纷扰,还有什么价值?!”
他向前踏出一步,气势逼人:“为了这群蝼蚁,你当初竟对你母亲、对你那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动了杀心!是,她们是做错了事……”
他艰难地承认这一点,内心默默说道:“虽然,她们当初想要你的命,但反过来你怎么能真的下手。”
“若非当年老夫提前知会了你师尊一声,你是否真要铸下大错?!”
这是扎在杨震岳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也是他认为李虹天行事偏激、罔顾人情的最大罪证。
“而今日!”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你更是为了区区千余凡人,悍然处决了冯千里!他是有错,可他父亲是为守护人族战死沙场的功臣!他本人亦在北域浴血百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一时激愤,杀了几只无足轻重的蝼蚁,你便要他以命相抵,形神俱灭?!”
杨震岳的胸膛剧烈起伏,老脸因激动而泛红,积压已久的疑问与愤懑在此刻彻底爆发:“李虹天!你告诉老夫!你如此行事,究竟置功臣之心于何地?置边境将士之情于何地?置这维系宗门世家、支撑你魁首之位的规则于何地?!你口口声声的‘铁律’,难道就是为了庇护那些毫无价值的凡人,而寒尽所有为你、为人族流血牺牲者的心吗?!”
“你如此倒行逆施,这正道联盟,迟早要亡于你手!”
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余音不绝。
李虹天始终静坐,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点。
直到杨震岳的怒吼声落下,殿内重回死寂,只有老人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他这才缓缓抬起眼眸,金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被指责的恼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外公,”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说完了吗?”
他没有急于反驳那一连串的指控,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血脉相连,却理念相隔如鸿沟的老人。
“若你说完了,”
李虹天微微直起身,目光如炬,迎向杨震岳愤怒的视线,“那便听我说。”
“你问我,为何偏要执迷于凡人。”
“那我问你,我们修士是从何而来!”
此话一出,杨震岳有些迷茫了,他不懂他这个外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修士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和今天讨论的这件事有关系吗?
但就见李虹天接着缓缓说道:“数百万年前,龙离大陆之上,我们人族不过是其他种族的奴隶。”
“我们没有妖族的强横的体魄,没有天魔族那样的战斗天赋,没有石族的金刚不坏之身,数百万年前龙离大陆上的一百零八族中,我人族最为弱小,那段黑暗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百万年!”
“直到某一日,一个人不想再做奴隶,不想再过这种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的事,他想把握自己的命运。”
“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困难太多了,一旦离去之后可能下一刻他的性命就会消失,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挣开了脖子上的项圈,摆脱作为奴隶的象征。”
“他要时常提防野兽,以及其他种族,等到脱离之后外面的生活并不好过,但他没有放弃,他一定要摆脱束缚,真正获得自由。”
“五十年,他在为生活了足足五十年,期间他为了躲避野兽的撕咬,锻炼出了强健的体魄,为了躲开其他种族的杀戮,他磨砺出了智慧,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他回看自己的一生,发现他不是在躲避危险,就是在寻找充饥的食物,匆忙一生之后,好像还真的没有体会到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悲伤,哭泣,他悲伤哭泣完之后,他无论如何都想活得更久一点,久一点,好让自己能真正把握那么片刻的自由,真真正正的无忧无虑!”
“他用了将近百年的时间,终于感受到了天地间灵力的存在,当他不用坠落并可以飞翔在天际之时,人族的第一位修士就那样诞生了。”
“这边是我们人族第一位修士,也是带领我们人族走出了黑暗岁月的第一位修士。”
李虹天说到这里,看向还是一脸茫然的杨震岳说道:“我等人族,本来就是同样的人,修士和凡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第一位修士从凡人中走来,而我这位离经叛道的修士,也要走回到凡人中去。”
这是我们根本的区别,也是他们之间的理念之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