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片狼藉与死寂中，仿佛凝固了。
白色巨蟒庞大的身躯无意识地扭动着，冰冷的鳞片刮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雄黄酒的烈性药力与端午极阳之气在她体内疯狂冲撞，灼烧着她的经脉，撕裂着她的理智，带来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她的意识在混沌的深渊里沉浮，只剩下野兽般的本能反应。
然而，某种更深沉的、超越肉体痛苦的力量，如同黑暗中一点不灭的星火，顽强地闪烁着。那是刻骨的爱恋，是锥心的悔恨，是撕裂灵魂的恐惧——是对倒在血泊中那个人的无尽牵挂。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万年。那狂暴的药力终于随着她现出原形而宣泄了大半，剧烈翻腾的妖力稍稍平复，被痛苦和本能淹没的灵智，如同溺水之人挣扎出水面，猛地回归！
白光再次闪过，充斥房间的庞大蛇身消失。白素贞重新化为人形，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如金纸，唇边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发髻彻底散开，衣衫凌乱不堪，整个人狼狈脆弱得如同风雨中凋零的白花。
但她根本顾不上自己。几乎在恢复意识的同一瞬间，她的目光便死死锁定了前方倒在地上的那个身影。
“官人！”
一声嘶哑凄厉到几乎破音的呼喊，撕裂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她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冰冷的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小心翼翼，探向许仙的鼻息——
一片死寂，毫无温热。
不！不可能！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又猛地抓住许仙的手腕，试图感知那微弱的脉搏跳动——
指尖下，只有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僵硬。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她的血液，凝固了她的呼吸，将她整个人拖入了无底的冰窖深渊！
“不…不！官人！官人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素贞啊！我是你的娘子啊！”她疯狂地摇晃着许仙逐渐冰冷僵硬的身躯，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一滴滴滚烫地砸落在许仙青白灰败、残留着惊骇表情的脸上，却再也唤不回一丝生机。
无尽的悔恨如同千万把钢刀，在她心口反复剐蹭。她恨！恨自己为何要心存那万分之一的侥幸！恨自己为何如此愚蠢，低估了雄黄之力，高估了自己的修为！恨这该死的、无法彻底蜕去的蛇妖本源！更恨自己！是她！是她亲手害死了他！用最恐怖、最不堪的方式，吓死了她深爱的、全心全意信任着她的官人！
“是我…是我害了你…官人…是我…”她伏在许仙冰冷的身躯上，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般的绝望。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她凄厉无助的呜咽在回荡，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节日喧嚣，显得格外刺耳悲凉。
哭了不知多久，泪水似乎都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胸腔里窒息的闷痛。极致的悲痛如同汹涌的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却是被冲刷得坚硬无比的河床——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不能就这样结束！
官人他阳寿未尽！他一生行善积德，救人无数，不该是如此横死的结局！
他的魂魄定然还未远遁！他的身体尚未完全僵冷！还有救！一定还有救！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绝望的心田！寻常医术、乃至她所知的绝大多数仙法道术，对于这种魂飞魄散般的吓死，确实回天乏术。但天地何其广阔，大道何其玄妙！必有起死回生之逆天灵药！
她的脑海中，猛地闪现出黎山老母昔日偶尔提及的仙界秘辛——昆仑山！南极仙翁！那株能肉白骨、活死人，蕴藏着无尽生命本源的天地至宝——灵芝仙草！
对！盗仙草！
唯有那昆仑仙境的灵芝仙草，方能逆天改命，救回官人！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犹豫、恐惧和绝望！哪怕昆仑是仙家圣地，守卫森严，万仙云集；哪怕南极仙翁是上古金仙，神通广大，威严莫测；哪怕此行是逆天而行，劫难重重，九死一生！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救活官人，她白素贞何惜此命！纵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万死不辞！
心意已决，滔天的悲恸瞬间转化为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坚不可摧的执念。她猛地止住哭泣，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
她小心翼翼地将许仙冰冷的身躯抱起到床榻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细细为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衫，拭去嘴角的血迹，将他僵硬的手臂放平，仿佛他只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她深深凝视着许仙那依旧残留着惊骇表情的面容，眼中是无尽的柔情、悔恨与决绝。
“官人，等我…我一定救你回来…”她低声呢喃，如同立下最重的誓言。
下一刻，她豁然转身，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狼狈的仪容，散乱着头发，带着满身的泪痕与血迹，便要不顾一切地催动遁光，直冲云霄，奔赴那遥不可及的西方昆仑！
“姐姐！”
就在她法力即将涌出的刹那，一道青光踉跄着冲入院内，正是感知到府中剧变、强忍着午时阳气未消的不适拼命赶回的小青。她一进院子，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妖气、死气以及姐姐房中传来的悲泣声，已让她猜到了最坏的情况，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姐夫他…”小青冲进房门，一眼看到床榻上面无人色、毫无声息的许仙，又看到白素贞这般癫狂决绝的模样，心头猛地一沉，声音都带了哭腔。
“青儿！”白素贞见到妹妹，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泪水再次涌出，哽咽道，“官人…官人他被我…被我原形吓死了！”
尽管已有预感，亲耳听到确认，小青仍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浑身发冷。
白素贞抓住她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急促地说道：“我要去昆仑山！现在就去！求取南极仙翁的灵芝仙草救官人性命！府中…府中一切交由你看顾，务必守护好官人肉身，绝不容有失！”她的语气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与决绝。
“昆仑山？盗仙草？！”小青闻言，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姐姐你疯了！那昆仑山乃是西王母治下的仙界重地，守卫仙草的神兽厉害无比，南极仙翁更是上古得道的金仙（此界最高修为限定为金仙），神通广大，岂是能轻易冒犯的？私自盗取仙草，乃是逆天大罪！此去何止是凶险，简直是十死无生，自寻死路啊！”
“便是刀山火海，魂飞魄散，我也一定要去！”白素贞语气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悲痛与爱意交织而成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疯狂，“官人因我而死！我若不能救他，独活于世又有何意义？！纵使永堕地狱，万劫不复，我也认了！”
“姐姐！你冷静点！”小青死死拉住她的衣袖，泪流满面地劝阻，“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或许地府…”
“没有别的办法！”白素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唯有仙草能救他！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青儿，你让开！”
就在姐妹两人争执拉扯、几乎要决裂的关头，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自院门处悄然响起：
“让她去吧。”
两姐妹同时一震，猛地回头。
只见马小玲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院中桂花树下，一袭白衣胜雪，神情淡漠平静，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正静静地看着她们。她的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无波，却莫名地让白素贞狂躁绝望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丝。
“马前辈！”白素贞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挣脱小青，疾步冲到马小玲面前，双膝一软，便要跪下行大礼求助。
马小玲并未伸手，只是目光微动，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便凭空托住了白素贞下跪的身形。“你之心意，我已知晓。”她的声音没有波澜，目光扫过屋内许仙的尸身，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似乎蕴含着看透世情的沧桑，“情之一字，劫难自招。痴儿，此乃你命中注定之劫，避无可避。”
她翻手间，掌心已多出一枚材质非金非玉、表面流淌着淡淡星辉、刻有玄奥符文的令牌，递向白素贞：“此乃‘小挪移令’，蕴含我一丝神通法力，或可在你遭遇必死之劫时，替你挡下一灾，挪移出生天。亦能于昆仑迷阵之中，为你指引大致方向。但切记，昆仑仙境，天道法则森严，非比寻常，处处禁制，步步惊心。此令效力有限，能否最终求得仙草，终究要看你的造化、诚心，以及仙翁是否慈悲。”
她神色凝重，详细叮嘱道：“昆仑山乃万山之祖，灵气充沛亦危机四伏。守护仙草的，除了那鹿鹤二童，更有上古遗留的天然绝阵与强大神兽，对妖气、尤其是未经许可的闯入者气息极其敏感。你需极致收敛自身妖气，全力运转我传你的上清仙法，凭借其正统玄门气息，或可减少几分阻碍，蒙蔽些许感知。若侥幸得见仙翁，务必放下所有骄傲，诚心跪求，陈述缘由，切不可有丝毫恃强硬夺之念，否则必触天怒，顷刻间便是形神俱灭之局，再无回转余地。”
白素贞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捧着举世最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星辉流淌的玉符。令牌触手温润，一股清凉安神、却又隐含磅礴力量的气息瞬间传入体内，稍稍抚平了她焦灼欲焚的心绪。她深知这枚令牌的珍贵与背后代表的深意，心中感激与悲恸交织，重重低下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前辈赐符点拨之恩，素贞…永世不忘！若素贞能侥幸归来，必结草衔环以报前辈大恩！”
“去吧。”马小玲挥了挥手，不再多言，“魂魄离体愈久，变数愈大。莫要耽搁了。”
白素贞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许仙，眼中是无尽的眷恋与决绝。她猛地一跺脚，周身遁光轰然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炽亮耀眼，托起她的身影，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白色惊鸿，以燃烧生命般的决绝速度，向着西方昆仑山的方向疾驰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蔚蓝的天际尽头。
小青望着姐姐消失的方向，只觉得心都被掏空了，又是恐惧又是无力，只能转向马小玲，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助：“马前辈，姐姐她…她真的能回来吗？那昆仑…”
马小玲目光幽深，望向西方那遥不可及的云海深处，缓缓道：“尽人事，听天命。劫数之中，亦暗藏一线生机。能否抓住，全看她自身的信念与造化了。”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警示，“你守好此地，布下禁制，莫要让任何宵小之辈或游魂野鬼惊扰了许仙肉身。此外…”
她的目光转向小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你自身情丝已动，心魔渐生，好自为之，稳固道心。莫要情劫未渡，又添新障，步上你姐姐的后尘。”
小青闻言，如遭当头棒喝，身心俱震！她看着马小玲说完便悄然转身、飘然离去的背影，再想到生死未卜、踏上绝路的姐姐，冰冷无声的姐夫，以及自己心中那缕因张玉堂而起的、纷乱缠绕的情丝…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般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淹没。她无力地倚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和死寂的房间，巨大的悲伤与恐惧终于彻底击垮了她，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下来。
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西湖上隐约的龙舟鼓声，热闹依旧，却再也传不进这被绝望和泪水浸泡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