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吴江区,一座临河的老宅。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木质霉味,与北京干燥高效的写字楼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是缂丝大师陈继明的家兼工作室。院子里,几架古老的缂丝木机如同沉默的巨兽,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机上还绷着未完成的作品,各色丝线缠绕在竹筘上,像一道凝固的彩虹。
林砚、徐薇和沈砚心三人站在院子里,等待着主人的出现。周锐则留在北京,处理“天工集”独立融资和法律架构的事务。选择陈继明,是沈砚心的建议。陈师傅年近七旬,是苏北缂丝流派仅存的几位顶尖传人之一,尤擅“雕镂”之技,能以极细的丝线缂织出如同浮雕般的立体效果,作品曾作为国礼赠与外宾。但他性格孤高,对商业合作向来敬而远之。
脚步声从堂屋传来,一位穿着灰色布褂、身形清瘦的老人走了出来。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清亮,带着一种手艺人特有的专注和审视。他的目光扫过三人,在沈砚心脸上略微停留,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陈师傅,打扰了。”沈砚心上前一步,恭敬地问好,并介绍了林砚和徐薇。
陈继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将三人引到堂屋。屋里陈设简单,八仙桌,条凳,墙上挂着几幅他自己的缂丝作品,题材多是花鸟、山水,古意盎然。
没有寒暄,沈砚心直接说明了来意,并将“天工集”的项目构想,以及希望与他合作开发一款缂丝手袋的想法和盘托出。她着重强调了项目对提升缂丝技艺国际影响力的愿景。
听完,陈继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院子里偶尔传来的鸟鸣。
“手袋?”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吴语口音,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困惑与……一丝不以为然,“沈家囡囡,你是懂行的。缂丝,通经断纬,承古人之心绪,织天地之万象。一寸缂丝一寸金,耗费的是心血,是时光。历来多是做挂屏、卷轴、扇面,讲究的是个‘雅’字,是个‘静’字。你如今要把它用在……‘包’上?”
他微微摇头,目光掠过徐薇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现代着装,最后落在林砚脸上:“林总是吧?我晓得你们是想把老东西推广出去,让更多人看见。心意是好的。但缂丝不是布料,它受不得频繁的弯折磨损,沾不得水汽油污。做一个手袋,让人拎着到处走,风吹日晒,磕磕碰碰……这不是在弘扬技艺,这是在糟蹋东西。”
他的反对并非出于刁难,而是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对技艺本体的珍视与守护。在他眼中,缂丝是应该被装裱起来,静静欣赏的艺术,而非成为一件日常使用的“物品”,尤其是一件可能被随意对待的时尚单品。
徐薇早有准备,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调出几张设计草图。草图上是一款结构简洁、线条流畅的方形手袋,没有过多的金属装饰,设计的焦点完全集中在包身正面那一块矩形的区域——那里被预留出来,正是为了承载缂丝工艺。
“陈师傅,您请看。”徐薇将平板推过去,语气恭敬而不失自信,“我们并非要将整只包都用缂丝制作。我们只是想请您创作一幅独立的、完整的缂丝画片,作为这只手袋最核心、最珍贵的部分。这幅画片将是可拆卸的,如同一个独立的艺术品,可以镶嵌在包上,也可以取下单独欣赏、收藏。”
她进一步解释道:“我们选择手袋,是因为它是现代女性不可或缺的配饰,是她们自我表达的一部分。将缂丝置于其上,不是贬低,而是让它以一种全新的、更具生命力的方式,融入当代生活。让使用它的人,每一天都能触摸、感受到这份来自古老技艺的华美与温度。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流动的传承?”
陈继明看着草图,眼神动了动,但脸上的抗拒并未完全消退。他指向草图上手袋的边角:“即便只是画片,镶嵌在这上面,依旧难免磨损。而且,缂丝厚重,与这现代皮料如何结合?硬生生缝上去,不伦不类;用其他方式固定,又能保证牢固美观吗?这些都是问题。”
一直沉默的林砚,此时开口了,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陈师傅,我们理解您的顾虑。正因为有这些难题,我们才更需要您这样的顶尖大师的帮助。我们不是要改变缂丝,而是希望为缂丝找到一个既能展现其极致魅力,又能被这个时代所接纳的新载体。”
她看着陈师傅的眼睛,诚恳地说:“我们知道,这很难,甚至可能失败。但我们愿意投入时间、资源和全部的诚意,与您一起摸索、尝试。我们相信,以您的技艺,加上我们的设计和市场理解,一定能找到那条路。这不仅仅是做一个包,这是在探索一条非遗技艺活在当下的新可能。难道您不想看到,您倾注心血的缂丝,不仅能挂在博物馆的墙上,也能陪伴在一位优雅女性的身边,走向世界各个角落吗?”
林砚的话,没有强调商业价值,而是指向了更深层的情感共鸣和传承的使命感。
陈继明再次陷入沉默。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却依然灵巧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墙上自己缂织的《莲塘清趣图》,那上面,每一片莲瓣,每一缕水波,都凝聚着他无数个日夜的心血。
让缂丝走向世界……这个念头,对他来说,并非没有吸引力。他只是害怕不得其法,反而辱没了这门手艺。
堂屋里,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沈砚心紧张地看着陈师傅。徐薇则保持着冷静的姿态,但微微抿起的嘴唇透露了她的期待。
良久,陈继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复杂情绪。
“罢了。”他站起身,走向院子里的一架缂丝机,苍老的手抚摸着光滑的机架,“你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老东西,总不能一直待在深闺里不见人。”
他转过身,目光恢复了手艺人决定投入创作时的锐利和专注:“但是,有几个条件。”
“第一,题材我来定。缂丝有缂丝的语汇,不能完全听你们设计师的。我要缂的东西,必须是我自己理解、能投入感情的去处。”
“第二,工艺不能将就。丝线要用最好的桑蚕丝,染色的矿物、植物颜料,我要亲自把关。”
“第三,如何与那‘洋包’结合,你们得先拿出一个让我信服的方案。若是胡乱拼接,我宁可不做。”
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和应允。
林砚立刻应道:“当然!题材和工艺,以您为主,我们充分尊重。至于结合方式,我们会立刻组织设计和工艺团队,拿出几套方案供您选择。”
徐薇也点头:“陈师傅,感谢您的信任。我们一定会找到最能彰显缂丝之美的方式。”
沈砚心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陈继明摆了摆手,重新坐回缂丝机前,拿起梭子,语气恢复了平淡:“那就这样吧。你们去忙你们的方案,我这边,也要静下心来,想想缂个什么才好……”
他似乎已经进入了创作状态,不再理会三人。
林砚、徐薇和沈砚心互相看了一眼,悄然退出了老宅。院子外,阳光正好。第一款产品,缂丝手袋的项目,在经历了最初的观念碰撞后,总算艰难地启动了。而真正的挑战——将古老的缂丝与现代手袋完美融合——才刚刚开始。
第11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