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灯光永远是那样惨白,不分昼夜地倾泻下来,将墙壁、地板、铁栏杆,连同坐在里面的人,都染上一层病态的、毫无生气的光泽。空气凝滞,带着消毒水和某种绝望气息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江离穿着统一的囚服,比上次出庭时更显消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使得那双曾经习惯于隐藏情绪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只有偶尔转动时,才会泄出一点幽暗的光。他坐在固定的位置上,背脊却依旧习惯性地挺直,带着一种近乎可笑的、被打碎后强行粘合的尊严。
周维安律师坐在他对面,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深色西装熨帖依旧,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凝重却难以掩饰。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旁边的录音笔闪着微弱的红光。
“上诉被驳回了。”周维安的声音干涩,打破了令人难堪的寂静,“省高院维持原判。”
没有意外。江离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冷笑,又或者只是肌肉无意识的抽搐。他放在腿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通知。
“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全部财产。”周维安重复着这早已刻入骨髓的判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的惋惜,或许还有一丝解脱——对于他而言,这场注定失败的辩护,终于走到了法律程序上的终点。
江离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看向周维安,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们……还在查?”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雷锐和联合调查组。
周维安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隐瞒的必要:“恒发仓储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他们抓到了人,起获了大量设备。调查……在往深处走。”
恒发仓储。江离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是“夜枭”负责的一个备用联络点和物资中转站。看来,他进去之后,那些人并没有停下,反而动作更大,也……更不小心了。
一丝极淡的、混杂着嘲讽和怨毒的涟漪,在他死水般的眼底荡开。他成了弃子,而接替他的人,似乎也并非万无一失。
“外面……现在怎么样?”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周维安愣了一下,斟酌着词语:“舆论已经平息了。你的公司……正在破产清算。一些关联方,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调查。”他避开了那些具体的人名和可能引发江离情绪波动的细节。
江离扯了扯嘴角,这次是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弧度。“树倒猢狲散。”他低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周维安说,“告诉他们,干净点。”
周维安心中一震。“他们”?“干净点”?江离这是在……传递信息?还是仅仅在发泄不满?他不敢深想,只是公事公办地提醒:“江先生,你现在需要关注的,是如何在监狱里……最大程度地保障自己的权益。关于减刑、假释的可能的条件……”
“权益?”江离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尖锐的讥诮,“在这里面,还有什么权益?”他猛地向前倾身,手铐碰撞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周维安,里面翻涌着压抑已久的、疯狂的火星,“我江离能有今天,不是因为我蠢!是因为有些人,比我更狠,藏得更深!”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依旧龇着牙的困兽。“你出去告诉那些还没倒下的‘朋友’!我江离烂在这里,认了!但他们也别想高枕无忧!雷锐……还有那个姓张的法医……他们不会停手的!一个恒发仓储算什么?后面还有更多!谁都别想跑!”
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些话,额角青筋暴起,面目狰狞。长期的羁押、上诉失败的打击、以及对幕后那些人的怨恨,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他强装镇定的外壳。
周维安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监听设备。他连忙压低声音:“江先生!慎言!你现在的处境,不适合说这些!”
“慎言?”江离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我都这样了,还怕什么?我告诉你,周律师,这潭水比你们想的深得多!深得多!他们今天能把我送进来,明天就能把其他人也拖下水!等着看吧!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眼泪都笑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扭曲,显得异常可怖。
周维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寒意更甚。他知道,江离完了,不仅仅是法律意义上的完结,精神上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再是一个可以理性沟通的当事人,更像一个充满怨毒和毁灭欲望的诅咒源。
会见在江离失控的狂笑和喘息中匆匆结束。当法警将状若疯癫的江离带离时,他依旧回过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周维安,嘴唇无声地开合,重复着那几个字:
“谁都别想跑……”
周维安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铁门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领带,拿起桌上的文件和录音笔,快步离开了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
外面阳光正好,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江离最后那充满怨毒的诅咒,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江离的案子在法律上结束了,但由此掀起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雷锐和张宸,就像两颗投入深水炸弹,已经搅动了水底沉积多年的淤泥。而隐藏在淤泥下的那些东西,绝不会坐以待毙。
困兽犹斗,其势虽衰,其心更毒。
这场波及甚广的较量,因为一个阶下囚的彻底疯狂,似乎又平添了几分不确定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