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在沛县上空呼啸，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终于在黄昏时分，将十年不遇的暴雪倾泻而下。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坠落，很快便将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素白。军师将军府的屋檐下，冰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生长，如同倒悬的利剑，在凛冽的空气中闪烁着寒光。
府内，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间的严寒，却驱不散一种无声的压抑。赵政独自坐在书房内，对着一盘残局，指尖的黑玉棋子久久未落。窗外的雪光映着他半张侧脸，平静得如同深潭。
蓦地，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可以说是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悍然撕裂了雪夜的寂静。马蹄踏碎积雪和冻土，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在府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卫士的厉声喝问，以及一个嘶哑、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急迫的声音：“黑冰台，八百里加急！面呈军师！”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一股刺骨的寒气。墨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浑身上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眉睫皆白，皮氅边缘冻结成硬块。他几乎是跌撞进来，单膝跪地时，甲胄上的冰雪碎屑簌簌落下。他甚至来不及喘匀气息，双手高高捧起一枚被体温焐热、却仍带着冰凉的密封铜管，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颤抖：“主…主人！咸阳…咸阳急报！子婴…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奉皇帝玺符节，降…降于刘邦轵道亭！秦…秦亡了！”
“啪嗒。”
赵政指尖那枚黑玉棋子，终于落下，却并非落在棋盘上，而是掉落在光滑的青砖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墨影手中那枚小小的铜管，移向窗外漫天飞舞的、仿佛在为整个帝国送葬的大雪。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铜管，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墨影和闻声赶来的侍卫全部退下。
书房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赵政依旧坐着，身形挺拔，仿佛一尊雕塑。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灵魂深处那山呼海啸般的轰鸣。
雪花，在他的视野里扭曲、变形。它们不再是雪，而是沙丘行宫那重重帷幕后，赵高与李斯窃窃私语的鬼影；是东巡路上，遮盖他遗体的那股令人窒息的鲍鱼之臭；是咸阳宫冲天而起的烈焰，是他那些未能诞育的子嗣在胡亥刀下的惨嚎；是万里长城在民夫白骨上蜿蜒的轮廓；是阿房宫那些尚未描画完毕的梁柱……是他，嬴政，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亲手缔造的那个庞大、强盛、他寄望能传至万世的帝国，正在他“眼前”分崩离析的最后图景。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最深处，那属于“秦始皇”的部分，如同被无形之手狠狠撕裂。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案几上那只粗糙的陶制茶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瞬间变得青白。下一秒，“咔嚓”一声，陶盏不堪重负，骤然碎裂，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顺着指缝，一滴、两滴，无声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属于“赵政”的冰冷理智，如同蛰伏的毒蛇，开始抬头。
“亡了……也好。”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个积弊已深、独夫民贼的嬴秦，亡了也好。若非如此，何来我赵政，浴火重生，另辟新天之路？”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味和炭火气的空气，仿佛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他拿起案几上的绢布，慢条斯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掌心的血迹和碎渣，动作稳定得可怕。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那面悬挂着巨大天下舆图的墙壁前。
目光扫过地图。他的手指，蘸着掌心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在代表咸阳的位置，用力按下一个猩红的指印。接着，又拿起旁边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沉稳而精准地，在沛县、咸阳、以及项羽所在的彭城位置，一一插下。
三足鼎立？不，现在是二虎争食，而他，要做那个藏在阴影里的猎人。
“传萧何。”他的声音平静地传出书房，听不出丝毫刚刚经历过灵魂风暴的痕迹。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萧何便急匆匆地赶到了。他的肩头落满了雪，脸色被冻得有些发青，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显然也已经得到了风声。
他走进书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地上那摊未干的血迹和碎陶片，心中猛地一沉。随即，他看到赵政正背对着他，伫立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图上，那三面小旗，以及咸阳位置上那个刺目的血指印，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惊心动魄的画卷。
“军师……”萧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赵政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地图，声音低沉而清晰：“萧何，子婴降了，刘邦……进了咸阳。”
“何，已知晓。”萧何走到他身侧，目光也落在舆图上，“刘邦取巧，趁项羽与章邯纠缠于河北，直捣黄龙。然，福兮祸之所伏，他如今占据咸阳，看似得了先手，实则已成众矢之的。项羽携巨鹿新胜之威，并诸侯四十万大军，岂容他人酣卧于卧榻之侧？此时入关，必遭雷霆之击！”
赵政缓缓点头，指尖划过从彭城到咸阳的漫长路线：“不错。项羽，猛虎也，其势正盛。刘邦，狡狐也，其心难测。关中，如今已是一个巨大的泥潭，谁先陷进去，谁就要承受最猛烈的攻击。我们……”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萧何，“我们不去凑这个热闹。”
他指向沛县、砀郡，以及更广阔的东南方向：“我们的根基在这里，我们的力量，还远未到能与项羽正面抗衡的地步。此时西进，非但不能获利，反而会提前暴露实力，引来灭顶之灾。”
萧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仍有忧虑：“军师明见。然，我军若不表态，恐天下人非议，亦恐项羽、刘邦任何一方坐大后，难以制衡。”
“表态？”赵政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我们当然要表态。”他顿了顿，沉声道：“传令全军，缟素三日，停止一切饮宴娱乐，以……敬故秦。”
“敬故秦？”萧何一怔，这个命令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们本是反秦义军，为何要为秦朝服丧？
赵政看穿了他的疑惑，淡淡道：“非为嬴秦，而为那个曾经统一四海、书同文、车同轨的时代。更为了告诉天下人，也告诉我们自己——我与刘邦，不同。他急于享受胜利，而我，懂得敬畏历史，懂得……蛰伏。”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大雪依旧未停。
沛县军师将军府邸却灯火通明，一道道命令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四面八方。
“八百里加急！传令砀郡韩校尉部：即刻起，封锁所有通往关中、彭城方向的要道通衢！许进不许出，严查一切可疑人等！没有军师手令，一兵一卒不得西调！”
“八百里加急！传令泗水曹参军部：全面接管泗水沿线所有渡口、关隘防务！水陆戒严，巡逻兵力加倍！谨防他方势力渗透！”
“传令沛县各营：即日起，卸下赤帜，全员佩戴缟素，操练如常，不得懈怠！”
信使们接过令箭，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地冲入茫茫雪幕之中。急促的马蹄声再次踏碎了沛县的宁静，马蹄溅起的，不再是纯净的雪花，而是混合着污泥与冰碴的雪水，在素白的大地上，划出一道道凌乱而决绝的痕迹。
赵政站在府门廊下，目送着最后一名信使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萧何立在他身后，低声道：“军师，一切已按部署进行。只是……这‘敬故秦’的旗号，恐怕会引起刘邦那边的猜忌。”
风雪扑打在赵政的脸上，冰冷刺骨，却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清醒。他望着咸阳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即将迎来新一轮血雨腥风的古城。
“猜忌？”他轻声重复，随即，一丝深沉莫测的笑意在他唇角蔓延开来，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
“裂缝，早已存在。如今，不过是让天下人都看清楚罢了。”
“风暴将至，而我等……已不在其必经之路上了。”
雪，依旧在下，覆盖了血迹，掩盖了蹄印，仿佛要将一切纷争与算计都暂时掩埋。但沛县这台精密的机器，已经在赵政的操控下，悄然转换了方向，驶向了一条与历史轨迹截然不同的、充满未知与机遇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