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的晴好天气,让染坊的晒布架上挂满了各色布匹,浅粉的石榴、水绿的鸳鸯、淡金的缠枝莲在阳光下舒展,像一片被精心编织的色彩锦缎。青娘站在架下,指尖拂过一匹刚染好的“缠枝连理”缂丝布,布面光滑如镜,淡金色的纹样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比前几日的试染品又精致了几分。
“按这个水准,明日给府衙送样布,应该能通过。”沈行舟提着一桶清水走过来,见青娘盯着布面出神,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这些天,他几乎守在分火灶前,对每一锅染料的火候都把控到极致,连温景然都打趣说他“把柴火当成了宝贝”。
青娘点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安。昨日李匠人离开前,特意叮嘱她“样布需经得起浆洗三次,颜色不褪、纹样不散,才算合格”,可他们至今只试过一次浆洗,虽没出现大问题,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转身对沈行舟说:“咱们再试一次浆洗吧,用最严格的法子,就按宫廷里的浆洗流程来。”
沈行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的顾虑,放下水桶道:“好,我这就去准备浆水。”
温景然这时正好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包刚从药铺取来的皂角:“我猜你们会再试浆洗,特意去买了最好的皂角,宫廷里浆洗布料用的就是这种,去污力强,还不伤布。”
三人一起将那匹“缠枝连理”缂丝布放进大木盆,倒入温热的浆水,加入少许皂角,轻轻揉搓。刚开始,布面上没有任何异常,可当他们将布从浆水里捞出来,准备第二次浆洗时,青娘忽然发现,淡金色的缠枝莲纹样边缘,竟微微泛起了白边,像是颜色被水冲掉了一层。
“怎么会这样?”青娘的声音有些发紧,她伸手摸了摸白边处,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的纹理,却没摸到染料的残留——这不是浆洗时的正常磨损,是染料没有完全固住。
沈行舟也凑过来,眉头紧紧皱起:“昨日浆洗时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出了问题?难道是皂角的缘故?”
温景然取来一块干净的布,蘸了点浆水和皂角,在上面涂了点淡金染料。过了片刻,他将布洗净,布面上的染料果然也淡了几分。“不是皂角的问题,是咱们的固色方法还不够完善。”他语气凝重,“《宫廷染录》里只说用米汤固色,却没说固色后还要用‘草木灰水’再浸一次——我今早翻书时才看到这一句,当时没在意,现在看来,这一步才是关键。”
青娘连忙取来《宫廷染录》,翻到固色那一页,果然在米汤固色的下方,有一行极小的批注:“米汤浸后,需以草木灰水浸半时辰,方能锁色。”她心里一沉,恨自己之前没仔细看,竟漏掉了这么重要的一步。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沈行舟问道,目光落在那匹已经泛白边的布上。明日就要给府衙送样布,若是重新染,时间肯定来不及;若是就这样送过去,一旦府衙按宫廷流程浆洗,肯定会发现问题,到时候不仅接官单要黄,染坊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青娘拿起布,反复看着泛白边的纹样,手指轻轻摩擦着布面。染料只是边缘淡了,核心部分还很牢固,或许可以用之前调好的淡金染料,重新修补纹样边缘?可缂丝布质地细密,修补时稍有不慎,就会让纹样变得模糊,反而更糟。
温景然也看出了她的想法,摇了摇头:“修补不是长久之计。府衙验收时肯定会仔细检查,一旦发现修补痕迹,还是会不合格。咱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染一匹,同时按完整的固色流程来,说不定能赶在明日午时前完成。”
重新染一匹,意味着要重新熬染料、重新用竹篾模子印纹样、重新固色,至少需要六个时辰。现在已是午后,就算一刻不停地赶工,也要到深夜才能完成,还要留出晾干的时间,风险极大。
“只能试试了。”青娘深吸一口气,将泛白边的布放在一边,转身取来新的缂丝布,“行舟,你现在就熬淡金染料,按之前的配方,多加一成珍珠粉;景然,你去准备草木灰水,一定要过滤干净,不能有杂质;我来准备竹篾模子,确保纹样印得精准。”
三人立刻行动起来,灶房里的火光重新燃起,铜锅里的染料咕嘟咕嘟地翻滚,草木灰水在木桶里慢慢沉淀,竹篾模子被仔细擦拭干净,每一个步骤都比之前更谨慎。
夕阳西下时,新的“缠枝连理”纹样终于印好了,淡金色的纹路清晰利落,没有一丝晕开。青娘立刻将布放进米汤里浸泡,半个时辰后,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草木灰水里。温景然守在木桶边,每隔一刻钟就搅拌一次,确保草木灰水能均匀地渗透布面。
夜色渐深,染坊里的灯一直亮着。沈行舟煮了一锅粥,三人轮流喝了几口,又继续忙碌。当最后一道固色工序完成,将布晾在晒布架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青娘看着那匹在晨光中泛着光泽的布,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她伸手摸了摸布面,染料牢固地附着在布上,没有一丝脱落的迹象。沈行舟取来一盆温水,加入少许皂角,轻轻揉搓布的一角,晾干后,纹样边缘依旧完好,没有泛白边。
“成了!”沈行舟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难掩喜悦。
青娘也笑了,眼里却泛起了血丝。这一夜的忙碌,虽然辛苦,却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看似微小的细节,都可能决定成败。之前的失败,不是因为手艺不行,而是因为不够细心,漏掉了关键的步骤。
可就在这时,阿福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东家,府衙派人送来消息,说京城的李匠人提前来了,现在就在府衙等着验收样布,让咱们立刻把样布送过去。”
青娘心里一紧,看向晒布架上的布。布虽然已经晾干,但还带着潮气,若是现在送过去,府衙一摸就能感觉到,说不定会以为是连夜赶工、偷工减料的产物。她转身对沈行舟说:“你赶紧用炭火盆把布烘干,注意火候,不能烤焦;我和景然先去府衙回话,争取拖延一点时间。”
沈行舟立刻找来炭火盆,将布轻轻搭在架子上,用文火慢慢烘干。青娘则和温景然快步赶往府衙,一路上,她心里都在打鼓,生怕赶不上验收时间。
到了府衙,李匠人果然已经在客厅等候,身边还站着几名府衙的官员。见青娘进来,李匠人开门见山:“样布带来了吗?咱们赶紧验收,若是合格,我还要尽快回京城复命。”
青娘定了定神,躬身道:“李匠人恕罪,样布昨日按您的指点重新固色,今日清晨才晾干,还在染坊烘干,片刻后就能送来。您远道而来,不如先喝杯茶,尝尝咱们江南的点心,稍作歇息。”
李匠人皱了皱眉,刚要说话,温景然连忙上前,递上一个精致的食盒:“这是咱们江南特有的桂花糕,用新采的桂花做的,您尝尝。之前您指点我们固色的法子,我们还没好好感谢您呢。”
李匠人见温景然态度诚恳,又闻到食盒里的桂花香气,脸色缓和了些,接过食盒道:“也罢,就等片刻。但你们要记住,宫廷的验收标准不会变,若是样布还是有问题,这接官单,我只能交给别人了。”
青娘连忙道谢,心里却在焦急地等待沈行舟的消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时辰那么漫长。终于,门外传来了沈行舟的脚步声,他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放着那匹烘干的“缠枝连理”缂丝布。
青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李匠人打开木盒,取出布,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李匠人先是看了看纹样的清晰度,又用手揉搓布面,然后取来一盆温水,将布的一角放进去浸泡片刻,再取出来晾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匹布上,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当李匠人放下放大镜,脸上露出笑容时,青娘才终于松了口气。
“不错,这次的样布合格了。”李匠人点点头,对身边的官员说,“可以通知青娘染坊,按这个标准,半个月内完成剩下的嫁妆染。”
青娘连忙躬身道谢,心里百感交集。这次的试染失败,虽然让她虚惊一场,却也让她学到了宝贵的一课:做手艺,不仅要懂技术,更要懂细节;不仅要追求速度,更要追求质量。只有把每一个步骤都做到极致,才能真正做出让人心服口服的好作品。
离开府衙时,阳光已经升得很高,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沈行舟看着青娘疲惫却带着笑容的脸,轻声道:“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青娘点点头,目光望向染坊的方向。她知道,这次的失败只是一个小插曲,接下来的半个月,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在等着他们。但她有信心,只要他们继续保持这份谨慎和细致,就一定能顺利完成宫廷的嫁妆染订单,让江南的草木染,在京城绽放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