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州,像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蒸笼。下午五点半,天光被厚重浑浊的云层压得喘不过气,透出一种病态的昏黄。空气黏腻而闷热,裹挟着尾气、灰尘和城市特有的浮躁气息,糊在人身上,甩不脱,挣不开。
王也被人潮裹挟着,从压抑的写字楼里涌出,又像沙丁鱼一样被塞进了更加拥挤的公交车。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劣质香水、还有不知谁拎着的已经冷掉的油炸食物的腻味,几乎令人窒息。他死死抓着头顶有些油腻的拉环,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摇摆,昂贵的西装——昨天它还代表着体面和希望,此刻袖口那不甚明显的磨损处却粗糙地摩擦着他的手腕,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窘迫。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费力地在拥挤的空间里掏出来,屏幕亮起,刺目的白光映亮了他眼底的血丝和疲惫。
是房贷银行的短信。冰冷的措辞,精确到分的欠款数额,以及最后那句“若逾期未缴,将按合同条款启动相应程序”,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入他早已紧绷不堪的神经。
他指尖僵硬地一滑,删掉了短信,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催命符般的数字暂时抛在脑后。
然而,屏幕还未暗下,又一条信息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发件人的名字,让他心脏骤然一缩。是那个他曾以为会携手一生,共同构筑一个温暖港湾的号码。
内容很短,短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刀刃锋利,直直捅进他心窝,然后毫不留情地拧了一圈。
“协议我签好了,放在客厅桌上。王也,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
公交车猛地一个急刹,满车人跟着东倒西歪,发出几声短促的惊叫和抱怨。王也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只有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白,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金属和玻璃捏碎。
四年婚姻,无数个日夜的奋斗,掏空六个钱包再加上巨额贷款换来的那个小房子,一起精心挑选的窗帘颜色,阳台上她喜欢的多肉,规划了无数次的小孩房……无数鲜活的、温暖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这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粉碎,化为最尖利的玻璃碴,在他心里反复碾磨。
窗外的霓虹灯渐次亮起,流光溢彩,划过他苍白而麻木的脸。那双曾经闪烁着野心、燃烧着斗志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再映不进半点璀璨。
到站了。
他随着麻木的人流踉跄下车,双脚踩在被烈日烘烤后又返潮的水泥地上,一股闷热的地气透过薄薄的鞋底涌上来。眼前是他住了不到两年的小区,曾经视为 achievement 和归属的地方,此刻那整齐的楼宇却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
楼道里的声控灯似乎坏了更久了,黑暗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某家垃圾桶散出的馊味。他用钥匙捅开那扇漆皮已经开始剥落的防盗门。
“嘎吱——”
门开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家里冷清得吓人。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灰尘气息。客厅的茶几上,一份白色的文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冷气。旁边,随意扔着一个他昨天熬夜整理简历时吃完忘了丢的饼干包装袋。
屋子里,属于另一个人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鞋柜空了一半,衣柜宽敞了许多,洗漱台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牙刷,甚至连阳台晾衣架上都空旷得让人心慌。
干净利落得像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份离婚协议,像个最终的死刑判决书,安静地、傲慢地,等着他签收。
王也的目光扫过那份协议,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近乎哽咽的声响,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胃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石,沉甸甸地坠痛。他没去翻看内容,没必要了。财产分割?他还有什么财产?除了这套即将不属于他的房子和一身债务。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慢慢走到沙发边,甚至没有注意到沙发上常放的那个软垫也不见了,直挺挺地栽倒下去,身体陷入微凉的皮革里。
失业。离婚。断供。
这三个词,像三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碾碎了他最后一点支撑,连带着他对未来所有的幻想和希望,彻底碾成齑粉。
他就这样躺着,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彻底暗沉下去,城市的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光斑。
寂静中,时间流逝得缓慢而残酷。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再次尖锐地响起,不再是短信,而是电话铃声。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下面自动标记着“xx银行信贷中心”。
铃声顽固地响着,一声接一声,催命符一般。
王也没有接。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坐起身,眼眶赤红,却流不出眼泪。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团沾满了汽油的棉花,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就能引爆一切。
他环顾着这个曾经承载了他所有幸福憧憬,此刻却冰冷得像停尸房一样的家。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着冲进卧室,拉出行李箱,开始机械地、胡乱地将自己的衣物塞进去。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暴躁,最后几乎是在破坏性地撕扯。
“哐当!”行李箱被他踢翻,衣物散落一地。
他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扫过这片狼藉,最后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张唯一的合影上。照片里,他和她笑得灿烂,背景是他们刚拿到新房钥匙时。
“呵……呵呵……”他发出一种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一把抓过相框,狠狠地砸向墙壁!
玻璃碎裂,碎片四溅。照片上两人的笑脸被裂痕无情割裂。
最后的维系,也碎了。
王也喘着粗气,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猛地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砰!
防盗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震落了门框上的一缕灰尘。
他什么都没有拿,除了口袋里那部还在不断震动、响铃的手机。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融入了城市夜晚依旧熙攘的人群,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独。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喧嚣震耳,却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进他的世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周围的繁华渐渐褪去,灯火变得稀疏。
最终,他停在一座人行天桥上,扶着冰凉栏杆,望着桥下川流不息、光影流淌的车河。
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绝望和闷痛。
手机又一次响起,屏幕亮起,依旧是那个标记。
这一次,他没有挂断,也没有任由它响到停止。
他只是慢慢地、机械地掏出手机,看着那不断跳动的名字和号码,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手臂猛地一扬——
手机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坠入下方奔腾的车流之中,瞬间被碾碎、吞没,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世界,终于清静了。
也,彻底绝望了。
王也趴在栏杆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他这艘破船,早已千疮百孔,如今,连最后一块木板都被狂风暴雨彻底拍碎。
彻底,沉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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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