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资中的初春，山色如黛，溪水潺潺。山间野花初绽，嫩绿的芽儿悄悄爬上枝头，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梯田上，泛起粼粼金光。远处农家炊烟袅袅，鸡鸣犬吠间，一派宁静祥和。
王家坝子的王大丽却无心欣赏这春日美景。她心里惦记着山崖边那株罕见的七叶莲——去年就见它长了花苞，眼下该是成熟时候了。这药材若是挖来卖给镇上的药铺，少说能换回半月的油盐钱。
“死婆娘，又想去挖你那破草药？”丈夫王老五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眯着眼看媳妇收拾背篓，“跟你说多少回了，后山那地方邪门得很，莫去！”
王大丽不理会丈夫的唠叨，往背篓里塞了砍刀、麻绳和干粮。“就你鬼儿子晓得的多！那七叶莲值钱得很，不挖回来让别个挖去？”她系紧粗布围腰，拍了拍身上的灰，“晚饭前就回来，给我留碗稀饭。”
王老五咕哝了几句，终究没再阻拦。山里人靠山吃山，挖草药补贴家用是常事，虽说后山确实有些邪门传说，但这些年也没见出过啥大事。
王大丽沿着蜿蜒山路向上爬，春风拂面，带来野花的清香。她轻车熟路地穿过一片竹林，越过溪涧，朝着人迹罕至的后山崖壁进发。
越往深处走，林子越密。参天古木遮天蔽日，阳光只能从枝叶缝隙中漏下些许光斑。山路渐渐模糊，杂草丛生，王大丽不得不抽出砍刀，劈开荆棘前行。
山间静得出奇。往常总能听到鸟鸣虫叫，今日却一片死寂，连风都仿佛绕道而行。王大丽心里有些发毛，但想到那株能卖好价钱的七叶莲，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赶。
“怕个锤子！”她自言自语壮胆，“青天白日的，还能撞鬼不成？”
终于到了崖壁下。王大丽仰头搜寻，眼前一亮——那株七叶莲果然还在，长在离地三四丈的石缝中，叶片肥厚，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她搓搓手，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抓起麻绳往崖上一棵老树上一甩系牢，另一头捆在自己腰间。山里女人爬高下低是常事，这点高度难不住她。
王大丽手脚并用，沿着崖壁缓缓向上攀爬。石缝中的七叶莲越来越近，她已经能看清叶片上晶莹的露珠。
就在她伸手可及之时，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嘶嘶”声。
王大丽僵在半空，侧耳倾听。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岩石。她心头一紧，缓缓抬头望去。
这一望，吓得她魂飞魄散。
距她头顶不足一丈处，一条水桶粗细的巨蟒正盘踞在岩架上，鳞片黑亮如铁，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幽青光。蟒头大如斗笠，两只眼睛像烧红的炭火，正死死盯着她。那分叉的舌信吞吐不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王大丽吓得浑身冰凉，手脚发软。她在山里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蟒蛇，更诡异的是，那蟒蛇的眼睛里似乎有种说不出的邪性，直勾勾地盯着人，仿佛有灵智一般。
“我的妈呀...”她声音颤抖，几乎哭出来。
巨蟒忽然动了。它并没有立即攻击，而是缓缓舒展身体，沿着岩架向下游来，那姿态从容得可怕，仿佛在玩弄已经到手的猎物。
王大丽尖叫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七叶莲了，手忙脚乱地往下溜。慌乱中，绳索缠住了她的脚踝，她拼命挣扎，手心被粗糙的绳索磨出血痕。
巨蟒越来越近，王大丽甚至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腥臭气味。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惊人力量，她猛地一蹬崖壁，借势向下滑落好几米。
“救命啊！有长虫！”她声嘶力竭地喊叫，但在这荒山野岭，无人应答。
王大丽终于落地，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的裤腿不知何时被荆棘勾住。她手忙脚乱地去解，回头一看，魂都快飞了——那巨蟒已经从崖上游下，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她追来！
那景象成了王大丽此生最大的噩梦：一条比人还粗的巨蟒在林中穿梭游走，所过之处草木倒伏，沙沙作响。它并不急于扑上来，而是不紧不慢地追赶，仿佛在享受猎物的恐惧。
王大丽拼命奔跑，树枝刮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她跌跌撞撞，几次摔倒又爬起，背后的“嘶嘶”声越来越近。
恐惧如冰水浇头，她只觉得裤裆一热，接着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竟是被吓得大小便失禁了！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腥臊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巨蟒似乎被这气味刺激，速度突然加快。王大丽尖叫着连滚带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就安全了！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路狂奔下山，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回来的。当终于看到自家那熟悉的瓦房时，她腿一软，扑倒在院坝里。
“老五！老五！救命啊！”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王老五闻声冲出屋门，见到媳妇瘫在地上，浑身污秽，面色惨白如纸，眼睛瞪得老大，嘴里胡言乱语说着“长虫追我”。
“日你妈哦，这是咋个了嘛？”王老五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搀扶。
王大丽已经神志不清，只是反复念叨：“眼睛...红眼睛...追我...”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王老五顾不得脏臭，一把将媳妇抱起冲进屋里。他打来温水，剥掉她污秽的衣物，仔细擦洗身体。王大丽全程目光呆滞，任人摆布，偶尔突然抽搐一下，发出惊恐的呜咽。
清洗干净后，王老五将媳妇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但王大丽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她双眼圆睁，瞳孔涣散，呼吸急促而不规则，仿佛仍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
“大丽？大丽？醒醒嘛！”王老五轻拍她的脸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王老五心急如焚，赶忙请来卫生所的医生。医生检查了半天，量血压、听心跳，最后摇头说：“身体没得毛病，就是惊吓过度，开点安神的药试试。”
然而药灌下去毫无效果，王大丽依旧昏迷不醒，偶尔还会突然惊叫，浑身冷汗淋漓。
三天过去，王大丽水米不进，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面色灰败如死人。王老五急得团团转，最后只好听从邻居劝告，去请七十多岁的李神婆。
李神婆佝偻着背，满脸皱纹如刀刻。她来到床边，翻开王大丽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她的脉搏和心口，最后摇摇头。
“魂吓脱了，”神婆沙哑地说，“三魂七魄，至少丢了一魂二魄在山里头。”
王老五吓得脸色发白：“那咋个办嘛？”
“只能去叫魂，”神婆眯起眼睛，“但话说前头，吓脱她魂的东西不简单，这趟去凶险得很。”
“再凶险也要去啊！”王老五急道，“求婆婆救命！”
李神婆叹口气：“准备东西：你媳妇的一件贴身衣物，一碗生米，三炷香，还有你家的手电筒。今夜子时，跟我进山。”
是夜月黑风高，山林寂静得可怕。王老五提着昏黄的手电，跟着李神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山行去。风声呜咽，如鬼哭狼嚎。
李神婆边走边撒米粒，口中念念有词：“大丽归来...大丽归来哟...”
越往深山走，气氛越诡异。树木形态越发狰狞，枝杈如鬼爪般伸向夜空。偶尔有夜鸟啼叫，声音凄厉骇人。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眼睛在窥视，王老五只觉得脊背发凉，冷汗湿透了衣衫。
“婆、婆婆，好像有东西跟着我们...”他声音发抖。
李神婆头也不回：“莫回头！往前走！那些东西最会惑人心神。”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右侧林中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游走。王老五手一抖，光柱扫过，似乎瞥见一条长长的黑影迅速隐入黑暗。
“是不是、是不是那条长虫？”他吓得腿软，几乎走不动路。
李神婆猛地转身，厉声喝道：“龟儿子！有点出息没得？你婆娘的命不要了？”
王老五被骂得不敢吱声，硬着头皮继续前行。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甚至能听到清晰的“嘶嘶”声在四周回荡，时左时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围着他们转圈。
终于到了王大丽遇险的崖下。李神婆示意王老五停下，她点燃三炷香插在地上，然后拿出王大丽的贴身衣物，开始高声叫魂：
“王大丽——归来哟——”
“山神土地莫留人——魂归本位——”
“大丽归来——家中暖床热饭汉子等你哟——”
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显得格外阴森恐怖。忽然，四周风声大作，吹得香火明灭不定。林中传来各种怪声：似哭似笑，似吟似叹，仿佛有无数脏东西在回应神婆的叫唤。
王老五吓得浑身发抖，手电光乱晃。在摇曳的光线中，他似乎看到岩架上盘着一条巨大的黑影，那双红炭似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啊！长虫！长虫在那儿！”他尖叫一声，裤裆一热，竟是尿了裤子。
李神婆猛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日你先人板板！闭嘴！你想害死我们吗？”
老妇人转身面向岩架，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间山神土地听真！此妇阳寿未尽，魂魄当归！邪祟退散！”
说也奇怪，那黑影似乎犹豫了一下，那双红眼睛闪烁不定，最终缓缓隐入黑暗之中。
李神婆长舒一口气，继续叫魂。渐渐地，风中似乎多了一丝回应，一种若有若无的呜咽声由远及近。神婆眼疾手快，将王大丽的衣物向空中一展，然后迅速包裹起来，仿佛抓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快！往回走！莫回头！”她厉声吩咐，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王老五连滚带爬地在前面带路，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手指在触摸他的脊背。他不敢回头，拼命向前跑，耳边回荡着各种诡异的声响：脚步声、喘息声、还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直到跑出深山，看到村口的灯光，那种被追赶的感觉才突然消失。王老五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李神婆也累得够呛，苍老的脸上满是汗水，但手中仍紧紧攥着那件包裹着“魂魄”的衣物。
回到王家，神婆径直走进卧室，将衣物轻轻盖在王大丽身上，在她额头画了几道符，口中念念有词。
说来也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王大丽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她轻轻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龟儿子...”她虚弱地呼唤，眼中恢复了神采，“劳资渴...”
王老五喜极而泣，赶紧端来温水，一勺勺喂给媳妇。
李神婆摆摆手，示意他出来说话。
院中，老神婆面色凝重：“魂是叫回来了，但那东西还在山里。告诉你媳妇，往后莫去后山了，那地方...不干净。”
“晓得晓得，谢谢婆婆！”王老五连声道谢，塞给神婆一个红包。
神婆摇摇头，没接红包，只收了他家十个鸡蛋，然后淡淡说：“今夜之事，莫对外人言。那东西...最记仇。”
说罢，她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王大丽慢慢康复了，但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尤其不敢听到任何关于蛇的话题。有时夜深人静，她会突然惊醒，紧紧抱住丈夫，说梦见一双红眼睛在窗外看她。
王老五也不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他夜里经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又回到那片恐怖的山林，被一条巨大的黑影追赶。
而资中的山水依旧美丽，春日花开，夏日葱郁，秋日金黄，冬日素雅。只是王家坝子的人都知道，后山去不得——那里有东西，邪门得很。
山还是那座山，只是多了个不能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