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坳四面环山,坳子里百来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坳东头住着周国华和王丽夫妇,两人结婚五年,得了个儿子取名周小满。小满如今四岁了,长得眉清目秀,聪慧可人,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怕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王丽的婆婆在世时常这么嘀咕,每每此时,便会拉着小满到村头的老槐树下烧纸钱。
周国华起初不信这些,带着小满去省城医院检查了好几回,医生都说孩子声带没问题,听力也正常,或许是心理因素导致的不语症。两年治疗无果后,周国华终于动摇了。
农历七月初三,周国华拎着几斤猪肉、一包红糖,带着王丽翻过两座山,来到了神婆李仙姑家中。
李仙姑已年过七旬,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神婆。她眯着眼看了看小满,又掐指算了半晌,最后摇摇头。
“你这娃儿,不是实病,是虚病。”仙姑的声音沙哑得像秋风扫过枯叶,“他三魂七魄里少了一魄,‘言魄’被扣在阴路上了。”
王丽顿时慌了神,“那咋办啊仙姑?”
“你们村三里外不是有条黑水涧吗?”仙姑点起一袋旱烟,“你俩去涧上搭座桥,白天人过,晚上鬼过。桥成那夜子时,备三炷香、一刀纸钱,跪在桥头请鬼过桥。记住,无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绝不能抬头看,更不能逃跑。否则...”仙姑顿了顿,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显得模糊不清,“否则不但娃儿好不了,你俩也得搭进去。”
周国华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仙姑,那涧...真有鬼过?”
仙姑冷笑一声,“那涧是阴阳交界处,自古便是如此。白天活人踩着石头过涧,晚上亡魂顺着水道回阴间。你娃儿的言魄,就是被过往的鬼差扣下了,得建座桥讨好它们,才能讨回来。”
回家路上,夕阳将山峦染成血色。周国华沉默不语,王丽却忍不住发抖。
“国华,那黑水涧...俺小时候听爷爷说,那儿邪门得很。”王丽声音发颤,“他说民国三十一年,有几个外乡人不信邪,半夜去涧里摸鱼,结果第二天全疯了,嘴里嘟囔着‘鬼抬轿’什么的...”
“别说了!”周国华打断她,“为了小满,刀山火海也得去。”
黑水涧藏在深山老林中,平日罕有人至,只有放牛放羊的会经过。次日清晨,周国华请了三个胆大的乡亲帮忙,一行人带着工具材料进了山。
越往深山走,山路越崎岖。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林间弥漫着腐叶与湿土的气息。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反而更衬出山林的寂静。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听到了水声。穿过最后一片竹林,黑水涧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涧宽约两丈,两岸陡峭,涧水黝黑,深不见底。水面漂浮着枯枝败叶,缓缓流淌却无声无息,仿佛一块巨大的黑绸在蠕动。两岸树木歪斜怪异,枝叶扭曲如鬼爪,阳光几乎透不进来,整条涧沟阴冷潮湿,明明是盛夏时节,却让人脊背发凉。
“这地方真邪门。”同来的周大山嘟囔着,“俺听说这水黑是因为底下全是淤泥,淹死过人哩...”
“少废话,快干活。”周国华呵斥道,自己心里却也七上八下。
四人忙活了一整天,总算用木头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桥。桥成之时,夕阳已被山峦吞没,涧中顿时昏暗下来,寒意骤起。
“俺们得快走,天黑了这地方不能呆。”周大山声音发紧,三人匆匆收拾工具离去。
周国华和王丽留在最后,望着那座新桥横跨在黑水之上,仿佛连接着两个世界。
回家后,夫妻俩一夜无眠。
第二天晚上,周国华起身准备香火纸钱,王丽却缩在床角不肯动。
“俺怕...国华,俺真的怕...”王丽声音带着哭腔,“能不能不去?”
“放屁!”周国华低吼,“为了小满,怕也得去!你要是不去,以后就别认小满这个儿子!”
王丽呜咽着爬起来,看着熟睡中的小满,终于咬了咬牙。
月色朦胧,山路难行。夫妻俩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黑水涧走去。夜里的山林完全变了模样,白日里熟悉的景物在黑暗中扭曲成狰狞的影子。猫头鹰的叫声时而响起,像是婴儿的啼哭。
快到黑水涧时,周国华突然关了手电。
“你干啥?”王丽惊慌地问。
“仙姑说了,不能有活人光亮,会冲撞了它们。”周国华声音压得极低,“摸着黑过去,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低头跪着,千万别抬头!”
涧水在夜色中宛如墨汁,新搭的木桥在微弱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光。两岸树影幢幢,仿佛无数伫立的鬼影。
周国华拉着王丽在桥头跪下,点燃三炷香插在地上,又烧了纸钱。纸灰随风旋转,飘向黑沉沉的涧水。
“过往神灵鬼差,小人周国华携妻王氏,在此建桥方便通行,恳请神灵放过小儿言魄...”周国华低声念着仙姑教的话,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
子时到了。
起初只有风声和水声,渐渐地,一种异样的感觉弥漫开来。空气变得凝滞沉重,温度骤降,王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忽然,涧水声变了。原本无声流淌的黑水发出了哗哗声响。
王丽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第一阵脚步声传来时,她几乎尖叫出声——那绝不是人类的脚步声!像是蹄子又像是爪子敲击木桥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桥面微微震动。
周国华死死按住妻子的手,头垂得更低。
那东西过了桥,带起一阵腥风,空气中弥漫着沼泽般的腐臭。脚步声渐远,夫妻俩刚松了口气,第二阵动静又来了。
这次是细碎的、密集的声音,像是无数小脚在桥面上爬行。中间夹杂着指甲刮擦木头的声响,令人牙酸。王丽浑身发抖,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们头顶经过——很多很多的小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仿佛只要一抬头,就会与无数双小眼睛对视。
周国华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他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镇定心神。
第三拨过桥的似乎是个庞大的队伍。桥面吱呀作响,仿佛不堪重负。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陈旧纸张和尘土的味道,像是打开了千年古墓。隐约间,似乎有铃铛声响起,空灵而诡异,忽远忽近,让人头晕目眩。
王丽的神经绷到了极限。当一阵冰冷的、若有若无的触感拂过她的后颈时,她终于崩溃了。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闭着眼睛猛地抬起头想要逃跑。
就在这一瞬间,周国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妻子,大手狠狠掐在她乳房上。王丽痛得倒吸冷气,却因极度的恐惧发不出声音。
“烂逼婆娘!想害死全家人吗?”周国华在她耳边嘶声威胁,手下力道加重,痛得王丽眼泪直流,但也因此恢复了理智,重新低下头去。
桥上的动静忽然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黑水涧,连风声和水声都消失了。夫妻俩能听到彼此心脏狂跳的声音。
然后,又一位过桥者来了。
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甚至没有存在的实感。但夫妻俩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桥上经过。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比之前所有过客都要恐怖。空气凝固如冰,时间仿佛停滞,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存在正审视着他们,如同审视两只蝼蚁。
王丽屏住呼吸,感到一阵恶心眩晕,仿佛灵魂正在被抽离身体。周国华死死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疼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压迫感终于消失了。涧水声重新响起,风声掠过树梢,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再也没有感觉到异样,周国华谨慎地抬起头,桥上空空如也。三炷香早已燃尽,纸钱灰烬被风吹散,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结、结束了吗?”王丽颤声问,脸上还挂着泪痕。
周国华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起身,朝着桥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妻子往家走。
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幽暗。夫妻俩一言不发,直到看见村口的灯光,才同时松了口气。
一周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周国华和王丽被一阵稚嫩的声音惊醒。
“爹,娘,喝水。”
夫妻俩猛地坐起,看见小满站在床边,手里捧着水杯,眼睛明亮有神。
王华愣了片刻,突然跳下床,抱起儿子又哭又笑:“小满,你刚才说什么?再叫一声娘!”
小满乖巧地重复:“娘,喝水。”
周国华这个从不落泪的汉子也红了眼眶,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
从此以后,周小满说话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同龄孩子更加聪慧伶俐。村里人都说周家夫妇胆大心诚,感动了鬼神。
只有王丽偶尔会在深夜惊醒,恍惚间又回到那座横跨阴阳的木桥,感受那无法言说的恐怖。而周国华从此再也不吃鱼肉,因为那晚掐住妻子时,他分明感觉到手掌下的触感不像人体,而是某种冰冷滑腻的、鳞片般的东西。
黑水涧上的木桥依然在那里,白日里偶尔有猎人或采药人经过,都说那桥结实得很。曾经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桥头看到两排模糊的脚印——一排人脚印,一排说不清是什么生物的爪印,彼此交织,指向远方。
山涧依旧幽深,流水依旧墨黑,山风穿过林间时,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山还是那座山,涧还是那条涧,只是走过的人不同了,留下的故事也不同了。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可见的不可见的,都在那里,信与不信,它都在人的心里凿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