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夏,我因研究民俗文化来到西南山区的杨家坳。这里山清水秀,梯田如画,竹林掩映着白墙黑瓦的村舍,炊烟袅袅升起时,整个村庄宛如世外桃源。
杨家坳坐落在一处山窝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蜿蜒的盘山路通向外界。村里保留着许多古老传统,村民大多姓杨,彼此沾亲带故。我借住在村东头的杨老伯家,他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已经八十七岁,但精神矍铄,对本地风俗典故了如指掌。
到达第三天傍晚,我在院中帮杨老伯剥豆角,忽然听见村中传来一阵喧哗。远处,几个村民正围着一个中年妇女,那妇人瘫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泥土,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杨有忠家的媳妇,叫李秀英。”杨老伯叹了口气,“她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问。
杨老伯摇摇头,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她儿子前几天不见了。”
失踪的孩子叫小豆子,刚满八岁。那天下午,李秀英在屋后菜地干活,小豆子说去村口小卖部买糖吃,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全村人找遍了山坡溪涧、竹林稻田,没有任何踪迹。
村里人报警后,警察来了两趟,调查询问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线索。小豆子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几天,李秀英几乎疯了似的四处寻找。她丈夫杨有忠在外地打工,接到消息正赶回来。村里人同情这家人,但私下里议论纷纷——许多人都觉得,这孩子恐怕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然而在我到达后的第四天清晨,事情出现了诡异的变化。
那天我起得早,想到村外拍些晨景照片。路过村中央的老槐树时,看见李秀英独自站在那里。她一动不动,面朝东方初升的太阳,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
我本想悄悄走开,却注意到她的神态异常。她脸上没有了前几日的疯狂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平静,眼神空洞却坚定,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回到住处,我把这情形告诉了杨老伯。他听后脸色微变,沉默良久才开口:“她怕是要求告阴状了。”
“告阴状?那是什么?”我从未听过这个说法。
杨老伯压低声音:“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当一个人有天大的冤情,阳间无处可申,就可以向阴司告状。不过现在没人信这个了,我也只是小时候听老人讲过。”
我追问详情,杨老伯却不愿多谈,只说那是迷信思想,让我不必当真。
然而接下来几天,李秀英的行为越来越古怪。
她不再四处寻找儿子,而是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老槐树下,面朝东方站立一个时辰。有人看见她深夜在村外十字路口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更让人不安的是,她开始收集各种奇怪的东西:家门前的泥土、老树皮、野猫的毛发、甚至是从坟头摘来的野草。
村里人开始避开她,孩子们也被大人告诫不要靠近杨有忠家。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在村中弥漫。
一周后的半夜,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透过窗户,我看见一个身影打着手电筒,正悄悄向村外走去。从身形看,像是李秀英。
出于研究者的好奇,我披衣起身,远远跟了上去。
那夜月色朦胧,山间飘着薄雾。李秀英沿着田间小路向西山走去,那里有一片老坟地,葬着杨家坳的历代先人。我保持距离跟着,心中既紧张又疑惑。
她来到坟地边缘的一处平地上停下。我躲在一棵大树后,观察着她的举动。
李秀英从随身带的布包里取出几样东西:一盏小油灯,一叠黄纸,还有几个小布袋。她点燃油灯,将其放在地面中央,然后围绕油灯慢慢走圈,每一步都踩得极其沉重,仿佛在用全身力气踏地。
走完七圈后,她跪在油灯前,开始在那叠黄纸上书写什么。由于距离较远,我看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出她写得极其认真,一笔一划都充满了力度。
写完,她将黄纸折叠成一个小方块,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木匣中。接着,她取出那几只小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木匣周围——似乎是各种粉末,不同颜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最后,她俯身对着木匣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猛地磕了三个头。完成这一切后,她吹灭油灯,匆匆离开了。
等她走远,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那块平地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香气,混合着泥土和某种草药的味道。我打开手机电筒照看地面,发现那里除了一个浅浅的凹坑,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刚才倒出的粉末也消失不见了,仿佛被大地吞噬了一般。
第二天,村里传出了更奇怪的消息。
与李秀英家有过节的几户人家,昨夜都遇到了怪事:杨家的大门上莫名出现了灰白色的手印;王家的狗一整夜对着空处狂吠;赵家院里的鸡无缘无故死了三只...而这些人家,都曾与杨有忠家发生过争执。
最让人不安的是,村里那口老井的水突然变得浑浊起来,散发着一股铁锈味,尽管没人看见任何东西掉进去。
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许多人认为李秀英在搞什么邪门歪术。村长去找她谈话,但她只是沉默地听着,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神依旧空洞而坚定。
又过了两天,正当村民们议论纷纷时,李秀英的丈夫杨有忠从外地赶回来了。这个黝黑的汉子听完妻子的叙述和村里的传言,脸色铁青,但什么也没说。
那天夜里,杨有忠带着礼物逐一拜访了那些“出事”的人家,赔礼道歉,说妻子因孩子失踪精神失常,请大家谅解。大多数人看在同村份上,表示理解,但要求李秀英停止那些“邪门”的行为。
杨有忠回家后,与妻子发生了激烈争吵。邻居们听到李秀英尖声叫道:“你不帮我,还不让我自己讨公道!”,随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争吵过后,李秀英似乎恢复了前几天的状态,不再进行那些古怪仪式。村里再没发生什么异常事件,井水也慢慢变清了。大家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在第七天深夜,我又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惊醒。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连虫鸣都消失了,万籁俱寂。我鬼使神差地起床,再次走向村外的老坟地。
快到坟地时,我猛地停住了脚步。
月光下,坟地边缘的那块平地上,隐约有个人影跪在那里。不是李秀英,而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仿佛由雾气凝聚而成,看不清面容,只能辨认出人形。
那影子面前,放着那个小木匣,此刻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绿光,像萤火虫一样明灭不定。
我屏住呼吸,躲在一棵树后,心脏狂跳。那影子一动不动,只是面对着木匣,仿佛在审视其中的内容。
突然,一阵山风吹过,我下意识眨了眨眼。再睁开时,影子和木匣都消失了,平地上空无一物。
我愣在原地,浑身冰凉。刚才看到的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的幻觉?我不敢深究,匆匆返回了住处。
第二天,村里爆出了惊人消息:村西头的杨老五凌晨被救护车送走了,据说突发重病,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医生初步诊断可能是中毒。
这杨老五是村里有名的懒汉混混,婆娘被他打跑了,平时游手好闲,喜欢喝酒赌博。更重要的是,小豆子失踪那天,有人看见他在村口小卖部附近出现过。
消息传开后,村民们联想到了李秀英的“告阴状”,顿时人心惶惶。许多人不再公开谈论此事,但眼神交流中充满了恐惧与猜测。
警察再次来到村里,这次直接去了杨老五家搜查。在他家门窗上,警方找到了血迹。
进一步审问后,真相大白:杨老五那天见小豆子独自买糖,起了歹心,想偷去卖了换钱。他将孩子骗到自家藏起来,本想等晚上再转移地点,不料中途去喝酒醉倒了,回来时发现孩子因害怕试图爬窗逃跑,不料头钻出去后垫脚的凳子翻了,被卡在窗上窒息身亡。杨老五惊慌之下,连夜将尸体埋在了深山一处隐蔽地点。
根据杨老五的供述,警方果然找到了小豆子的遗体。这个结果让全村人悲痛不已,同时也对李秀英的“告阴状”感到深深的恐惧。
没有人理解发生了什么。是巧合?还是那古老的仪式真的起了作用?没有人敢问李秀英,她自己也从不解释。
小豆子下葬后,李秀英和丈夫搬离了杨家坳,去了外地打工生活。有人说他们无法面对伤心的故地,也有人说他们是受不了村里人冷漠和恐惧的目光。
在我离开杨家坳的前一天晚上,杨老伯终于向我透露了关于“告阴状”的详情。
“告阴状不是邪术,”老人缓缓说道,“它是走投无路的人,以自己的阳寿为代价,向阴司递交诉状。据说要用七种坟头土、三年以上的猫须、黑狗血混合写成状纸,在特定时辰置于交叉路口或坟场边缘。如果阴司接了状子,就会派人来查证...”
“那之后发生的怪事是...”我忍不住问。
杨老伯摇摇头:“阴司查案,自然会惊动一些东西。那些门上出现手印的、家畜不安的,都是与冤情有关联的人家。阴差会逐一查访,收集证据...”
“那杨老五突然发病...”
“阴司查实冤情后,会以阳间能理解的方式显现结果。”老人叹了口气,“这些都是老辈人的传说,不知真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告阴状代价极大,告状人折损阳寿,甚至来世福报。不是天大的冤情,谁会用这种方式?”
第二天我离开时,杨家坳依然山清水秀,梯田如画。但在这恬静的乡村美景之下,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维度与规则。
后来我查阅了大量资料,再没找到关于“告阴状”的详细记载。或许这真的是杨家坳一带独有的民间传说,又或者,那些真正知道秘密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世间有些冤情,太过沉重,阳间无法承载,只能向更深邃的地方寻求公道。而真相,就像山村晨间的薄雾,看得见摸不着,只有当阳光彻底普照,才会悄然消散,留下无尽的遐思与敬畏。
人间无法伸张的正义,或许真有另一种方式得以实现,在那明暗交界之处,存在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平衡与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