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握着重型卡车的方向盘,目光疲惫地凝视着前方蜿蜒的省道。夜幕像一块厚重的黑绒布,将荒凉的山丘与稀疏的林木笼罩其中。仪表盘荧光映着他泛油光的脸,里程表的数字无声滚动,记录着这条他跑了不下百次的省际长途。
已是凌晨时分,距离目的地还有五个多小时车程。张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皮开始发沉。常年跑长途的经验告诉他,必须找个地方歇脚了——疲劳驾驶是这条路上最致命的杀手。
他放慢车速,搜寻着记忆中那些沿途的汽车旅馆。就在这时,一块歪斜的招牌映入眼帘:“永眠旅店”,四个褪色的红字在车灯照射下若隐若现。招牌下方还挂着一块小木板,用白色油漆潦草地写着“有空房”。
“没听说过这家啊。”张斌喃喃自语。这条路上几乎所有旅馆他都住过,却对这家毫无印象。或许是新开的?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打了转向灯。疲惫战胜了疑虑,卡车缓缓驶入碎石铺成的停车场。
停车场里只停着三辆旧车,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像是停了很久。旅店是栋二层小楼,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暗沉的水泥底色。只有一楼的接待室亮着昏黄的灯光,其余窗户都黑黢黢的。
张斌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沉闷的响声。接待室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像是消毒水混合着霉味,还隐约带着某种甜腻的香气。柜台后坐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低头看着什么书,头也不抬地问:“住店?”
“还有单间吗?”张斌问道。
老板这才缓缓抬头。他的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睛像是没睡醒般半眯着。“就剩最后一间了。”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登记过程很简单,不需要身份证,只需付现金。张斌注意到登记簿上几乎全是空页,只有最上面一页有几个潦草的名字。
“二楼右转到底。”老板递来一把老式铜钥匙,钥匙上挂着一个木牌,刻着房间号。触碰到钥匙的瞬间,张斌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楼梯是老旧的木质结构,踩上去发出吱呀声响,在寂静的旅店里格外刺耳。走廊比想象中更长,两侧各有五六扇门,全都紧闭着。唯一的光源来自尽头那盏功率很低的壁灯,勉强照亮狭窄的通道。
张斌找到自己的房间,插入钥匙转动。门锁发出沉重的咔嗒声,像是很久没人打开过。
房间比预期干净,但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墙壁被刷成一种淡黄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不自然。家具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和一把椅子,都是深色木质,样式古老。空气中飘散着与接待室相同的甜腻香味,似乎是为了掩盖某种更深层的气味。
张斌放下行李,先进卫生间洗漱。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带着淡淡的铁锈色,他犹豫片刻还是用来擦了把脸。水温异常冰冷,刺激得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从卫生间出来,他瞥见窗外停车场的方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太累了,他决定先睡几小时再说。
躺在床上,张斌很快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朦胧中,他听到走廊传来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的门外。他屏住呼吸等待敲门声,但什么也没发生。几分钟后,脚步声又缓缓远去。
“其他房客吧。”他自我安慰道,努力让自己重新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张斌被一阵奇怪的刮擦声惊醒。声音似乎来自床底,细微但持续不断。他猛地坐起,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他打开床头灯,蹲下身朝床下看去——空无一物。
正当他准备重新躺下时,眼角瞥见门缝底下有阴影晃动,好像有人站在门外。张斌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走廊空无一人,只有那盏昏暗的壁灯投下摇曳的光影。
“神经太紧张了。”他嘟囔着回到床上。
刚要合眼,卫生间突然传来水滴声。滴答,滴答,间隔均匀,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张斌记得自己明明关紧了水龙头。他不情愿地再次起身,检查后发现水龙头确实关得严严实实。
水滴声却仍在继续。
他仔细辨认声音来源,发现它似乎是从墙壁内部传出来的。把耳朵贴到冰凉的瓷砖上,那滴答声更加清晰了,还夹杂着某种微弱的、像是金属摩擦的声响。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张斌决定穿好衣服,到车里去睡。他抓起钥匙和钱包,快步走到门前转动把手——
门纹丝不动。
他检查了门锁,没有反锁按钮,就是最简单的机械锁。但无论他用多大力气,门把手就是转不动,仿佛被从外面焊死了一般。
“有人吗?”他拍打着门板喊道,“门卡住了!”
无人回应。整栋旅店死一般寂静。
张斌感到后背发凉,他掏出手机想要求助,却发现没有信号。房间里的座机电话拿起听筒,只有持续忙音。
恐慌开始蔓延。他走到窗前,想看看能否从窗户逃生。拉开窗帘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凉气——窗外不再是停车场,而是密不透风的砖墙,粗糙的水泥缝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这不可能!”张斌失声叫道。他的房间在二楼,窗外应该是停车场和远处的省道。他用力敲打墙壁,实心砖墙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瘫坐在床上,大脑飞速运转。这一切都不合常理,但又是实实在在发生的。甜腻的香味似乎更浓了,让他有些头晕。
突然,床头柜的抽屉自己缓缓打开。张斌警惕地盯着它,身体紧绷。抽屉里只有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封皮是深褐色的皮革。
犹豫片刻,他拿起笔记本翻开。内页是用各种笔迹写下的文字,有些已经褪色,有些还很新鲜。第一页写着:“如果你读到这个,说明你也成了这里的客人。永久的客人。”
张斌的手开始颤抖,他快速翻阅着笔记本。每一页都是一个被困者的记录,日期跨度长达数十年。有人写道窗户消失变成了墙,有人描述门无法打开,还有人提到床底下的刮擦声和卫生间的滴水声。
最新的一页只有短短几行:“它来检查房间了。我听到钥匙声。救我。”
笔记本从张斌手中滑落。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登记簿上几乎空着,为什么停车场里的车都蒙着厚灰,为什么老板说“就剩最后一间”。
这家旅店不是给活人准备的。
床底的刮擦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急促。同时,门外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是钥匙串的声音,正在慢慢接近。
张斌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拼命撞击房门,肩膀生疼但门依然坚固如初。钥匙3声。
门把手开始转动。
张斌后退到墙角,眼睁睁看着门被推开。站在门外的不是旅店老板,而是一个难以形容的存在。它有人的大致轮廓,但细节模糊不清,仿佛隔着毛玻璃看人。手中拿着一串古老的钥匙,身上散发着那股甜腻的气味。
它没有进入房间,只是站在门口,“注视”着缩在墙角的张斌。时间仿佛凝固了,张斌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那东西似乎满意了,缓缓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随着门的关闭,房间开始发生变化。墙壁的颜色逐渐变深,从淡黄转为暗黄,最后成为某种深褐色。家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化,木质开裂变形。空气中的甜腻香味被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取代。
最可怕的是,西面墙面上开始浮现出模糊的人形轮廓,像是渗水留下的痕迹,但又过于具体——能辨认出是一个个蜷缩的人影。
张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成为这个房间的一部分,如同之前的所有住客。他想起笔记本上的那句话:“永久的客人”。
几个小时过去了,或许几天?时间失去了意义。张斌感到自己的思维越来越迟缓,经常忘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有时他会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却不记得是怎么到那里的。
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皮肤变得苍白起皱,像是长时间泡在水里。关节僵硬,动作迟缓。有时他会看到自己的手指半透明化,能隐约看到背后的墙壁纹路。
某个时刻,他无意中看到床头柜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小镜子。鼓起勇气拿起它,镜中的影像让他尖叫着扔掉了镜子——那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模糊扭曲的面孔,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黑洞。
床底的刮擦声更清晰了,像指甲在木质上摩擦的声音。卫生间的水滴声也变得规律,每一下都像是在倒计时。
渐渐地,张斌不再试图抵抗。他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扇再也打不开的门。记忆开始混乱,有时他以为自己刚进来,有时又仿佛已经在这里待了无数年。
最终,当那东西再次出现在门口时,张斌几乎没有反应。它这次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向张斌伸出了一只模糊的手。张斌茫然地站起来,走向那只手。
在触碰的瞬间,他感到刺骨的寒冷,随后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所有的恐惧和焦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永恒的宁静感。
他的身体彻底融入房间的背景,成为墙面上又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地板上多了一层薄灰,床头柜上出现了一本翻开的笔记本,最新一页上有张斌潦草的字迹:“不要住永眠旅店”。
几天后,又一辆长途卡车停在永眠旅店前。疲惫的司机走进接待室,老板从登记簿上抬起头,脸色苍白如旧。
“还有房间吗?”司机问道。
老板缓缓点头:“就剩最后一间了。”
当地的都市传说中又多了一个——关于那条穿山越岭的省道旁,在午夜,偶尔会出现一家永远有空房的旅店。据说那些错过宿头的司机,推开门后就再未能见到次日的朝阳。他们的卡车永远停在了停车场,而他们自己,则成了旅店的“永久客人”,在时间的褶皱里不断重复着那个毛骨悚然的夜晚。
老司机们相传,若你在深夜里看到“永眠旅店”的招牌亮起,最好踩足油门加速离开。因为那意味着旅店正在“招募”新客人,而你可能就是下一个被选中的“永久住客”。
然而每至深夜,依旧会有疲惫的旅人推开那扇玻璃门,铜铃发出沉闷的响声,迎接他们的是老板苍白的面孔和那句永恒的问候:
“就剩最后一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