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西河谷的日头毒得很,夏日里晒得苞米叶子都卷了边。我们村窝在半山坡上,红土墙房子挨挤着,远处能望见金沙江像条黄带子绕山而过。
张国华屋头就住在村东头那棵老黄桷树下。这龟儿子今年怕有六十七八了,满脸褶子像老树皮,但身子骨还硬朗,天天扛锄头下地。
那日傍晚,张国华从地里回来,看见堂屋桌上摆着盏怪模怪样的灯。灯是泥巴糊的,像个歪瓜裂枣的南瓜,中间插了根粗棉线当灯芯,闻着有股子土腥味和霉味。
“这啥子玩意儿?”张国华问婆娘刘翠兰。
刘翠兰从灶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李家沟那个王端公送的,说是‘借寿灯’,点一晚上能借一年阳寿。”
“借你妈的寿!”张国华骂了一句,“那些端公神棍的话你也信?怕是又想骗几个鸡蛋钱。”
刘翠兰不乐意了:“人家王端公没收钱,说是看你这老骨头还能干活,白送的。点不点随你,反正我摆这儿了。”
张国华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动了念想。人老了,哪个不想多活几年?尤其是他看着村里老伙计一个个走了,坟头草都长老高了。
晚饭后,刘翠兰洗了碗,凑过来低声道:“国华,试试嘛,又不掉坨肉。王端公说了,灯一点,门窗关紧,莫让风吹进来。人莫出门,听到啥子响动都莫开窗。灯不能熄,油烧干了自个儿会灭。”
张国华呷了一口叶子烟,眯着眼看那盏丑灯:“狗日的,邪门得很。”
话虽这么说,等天墨黑,他还是把灯点上了。
那火苗窜起来,不像平常油灯那样黄亮,反倒是青幽幽的,照得人脸发绿。火头还不安生,左摇右摆,在墙上投下古怪影子。
刘翠兰看了心里发毛,嘴上却硬:“绿油油的好看嘛,像萤火虫。”
“像你妈的鬼火。”张国华回了一句,但还是把门窗关紧了。
第一晚相安无事。那灯油烧到鸡叫头遍果然干了,火苗噗嗤一声自己熄灭。张国华起身觉得身子轻快了些,像是年轻了几岁。
“这狗日的灯还真有点名堂。”他对婆娘说。
刘翠兰得意了:“老娘说的没错嘛?今晚再点!”
第二晚,灯一点上,就听见窗外有扑腾声,像是飞蛾撞纸窗。张国华想起王端公交代,不敢开窗看。那扑腾声一夜没停,直到灯灭才消失。
早晨开门,门槛上落着几只死蛾子,大得吓人,翅膀上有鬼眼似的花纹。
“日他先人,这啥子蛾子哦,从来没见过。”张国华用脚踢了踢。
刘翠兰心里害怕,嘴上却泼辣:“怕啥子?几只飞蛾就把你卵蛋吓缩了?今晚继续点!”
第三晚,事情更蹊跷了。灯一点着,就听见房顶上有爪子抓瓦片的声响,嗤啦嗤啦,听得人牙酸。张国华握紧锄把,刘翠兰抓紧了他的裤腰带。
“你抓老子裤腰带咋子?婆娘家家的没出息!”张国华低声骂。
“老子怕你龟儿子跑求了!”刘翠兰回骂,手却抓得更紧。
那抓挠声闹腾了一夜,灯一灭就没了踪影。天亮上房一看,瓦片上留下几道深爪印,不像猫狗,倒像是啥子野物的。
张国华心里打鼓了:“翠兰,这灯邪门,今晚莫点了。”
刘翠兰却骂他:“你个没卵蛋的老瘟丧!都点了三晚了,再点四晚就凑够七天,能借七年阳寿哩!王端公说的!”
第四晚,两口子吵了一架,最后还是点上了灯。
这晚安静得出奇,连虫叫都没有。半夜里,张国华被尿憋醒,发现那灯油才烧了一半。刘翠兰在旁边睡得像死猪,鼾声震天。
他正要再睡,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很轻,像是光脚踩在泥地上。一步,两步,走到门口停了。
张国华汗毛都立起来了,推醒婆娘:“喂,醒醒,外头有东西。”
刘翠兰迷迷糊糊骂:“有你妈的鬼东西,快睡!”
就在这时,门缝底下慢慢伸进来一样东西——灰扑扑、干巴巴,像是一截枯树枝,却又分明是人的手指头!
那指头在泥地上划拉,发出窸窣声响,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张国华吓得卵子缩紧,刘翠兰也醒了,瞪大眼睛不敢出声。两口子抱作一团,看那指头在门口摸来摸去。
突然,那指头转向灯的方向,像是嗅到了什么,快速朝灯光爬来!眼看就要碰到灯盏,灯苗猛地一跳,爆出个灯花,那指头像是被烫着,嗖地缩回门缝外了。
脚步声渐远,终于消失了。
天亮后,张国华打死也不肯再点灯了。刘翠兰骂他“龟儿子”、“没卵蛋”、“窝囊废”,什么难听骂什么。
张国华蹲门槛上抽叶子烟,突然问:“婆娘,你说实话,王端公为啥子白送这灯?”
刘翠兰支吾起来:“哪个说是白送嘛...其实是用一筐鸡蛋换的...”
“还有呢?”
“还有...答应借来的寿数分他一半...”
张国华跳起来:“日你先人!我就晓得没得好事!那端公不是好东西!听说他专门给人借寿,自己收好处!”
刘翠兰嘴硬:“人家王端公都九十了,身子比你还硬朗,不就是靠这个?”
“屁!”张国华骂道,“你晓得李家沟去年死了几个人不?听说都是借寿,怕是招鬼!说不定和这死老头脱不了干系。”
刘翠兰这才怕了,声音发抖:“那...那今晚不点了嘛...”
“点!为啥子不点!”张国华突然狠起来,“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短命鬼想来借老子的寿!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第五晚,张国华把砍柴刀磨得锃亮,放在手边。灯一点上,他就瞪大眼睛守着。
半夜时分,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更重更急。那截枯指头又从门缝伸进来,直扑灯盏。
张国华壮起胆子,猛地一柴刀砍下去!却没砍中,指头缩得快极了。
门外传来一声闷哼,不像人声,倒像是野兽吃痛。
随后是类似爬行声,越来越远。
早晨开门,门槛上有几滴黑褐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
张国华心里发毛,去找了村里最老的李老汉。李老汉听了直跺脚:“你个龟儿子胆子大哦!借寿灯都敢点!那是向那些没享够阳寿的横死鬼借寿!它们甘心么?当然要来讨回去!”
张国华吓出一身冷汗:“那咋办?瓜婆娘被龟儿子王端公骗了,已经点了五晚了!”
李老汉叹气:“点都点了,只能点完七天。少一晚,借来的寿数都要翻倍还回去,死得更快!”
张国华庆幸自己歪打正着,昨晚继续点了。
第六晚,张国华和刘翠兰战战兢兢又点上了灯。
这晚,门外来了不止一个东西。脚步声杂乱,门缝下伸进来三四截枯指,都在地上摸索,朝着灯光方向爬。
两口子紧握柴刀,眼看那些指头快要碰到灯盏,灯苗突然窜高,爆出几个灯花,打得那些指头缩了回去。
但门外的东西不肯走,开始撞门!木门被撞得砰砰响,门闩都快断了。
张国华举刀大吼:“日你妈!哪个敢进来老子砍死哪个!”
刘翠兰突然想起王端公交代的话,冲到窗前大喊:“阳寿已借,灯灭才还!规矩都不懂么?”
撞门声突然停了。门外安静片刻,脚步声渐渐远去。
第七晚,最后一天了。
张国华把刀磨得快极了,刘翠兰在屋里供了菩萨像,摆了几个供果。
灯点上时,两口子心都提到嗓子眼。
出乎意料,这晚格外安静,直到后半夜都没动静。油快烧干时,他们以为没事了,突然听见屋顶上有声音。
不是抓挠,而是像是很多人在低声说话,听不清说什么,但能听出语气急切又贪婪。
灯油越来越少,火苗开始摇曳。屋顶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突然,一根枯指从屋顶茅草中伸下来,直扑灯盏!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四五根枯指从不同方向伸向那盏摇摇欲熄的灯!
张国华吼叫着挥刀乱砍,刘翠兰抓起扫帚扑打。那些指头灵活得很,躲开攻击,一心要扑向那盏灯。
最后一点油将尽未尽时,灯苗突然爆出最后的强光,青光照亮全屋,那些指头被照到,吱吱叫着缩了回去。
灯,终于灭了。
屋顶上传来一阵失望的嚎叫,随后是一切归寂。
天亮后,张国华和刘翠兰瘫坐在地,浑身冷汗。
后来他们才知道,王端公在那晚暴毙了。据说死时形容枯槁,像是被抽干了精气。
张国华又活了七年,正好点灯借来的数。第七年头上,他无病无痛地睡过去了,再没醒来。
刘翠兰搬到了城里儿子家,那盏泥灯不知丢哪儿去了。只有攀西的风依旧吹着,金沙江的水依旧流着,山坡上的苞米青了又黄,村里的红土墙老了又新。
借寿的事渐渐没人提了,就像山沟里的雾,太阳出来就散了。只有老辈人偶尔还会念叨:命数天定,强借的终归要还,阳间灯一点,阴间账一本,谁又能真正占得谁的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