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的夏天,热得恼火。太阳落坡好久了,天边的红霞还没散尽,像姑娘家羞红了的脸巴儿。山坳坳里的王家沟,炊烟袅袅地升起,又懒散散地散开。田头的秧子绿得发亮,几只白鹭还在田坎上踱步,找着最后的晚餐。
王有科扛着锄头,从坡上往下走。他那身板,壮得像头牛,可这几天不晓得咋个的,走路都有点打偏偏。脸上往常的红光不见了,换上一副青乎乎的色气。沟头的张老汉前天还开玩笑说:“有科,你娃是不是晚上整得太凶了,看你虚成那个样子!”王有科只是嘿嘿两声,没有接话。
他自己心头清楚,这事邪门。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那天天擦黑,王有科从邻村吃酒回来,走了捷径,穿过老林盘。林盘深处有棵几百年的黄桷树,树下有个小小的土地庙。王有科路过时,憋不住尿,在离土地庙只有十几米的地方撒了一泡。回来第二天,他就开始不对劲了。
先是总觉得身上重,像背着个人走路。后来吃饭也不香了,往常要吃三大碗干饭,现在扒拉半碗就搁筷子。最怪的是,他婆娘周琴晚上挨到他睡,说他一到半夜,身子冰得像块石头。
“你个砍脑壳的,是不是在外头惹到啥子不干净的东西了?”周琴一边炒菜,一边问刚进院的王有科。她围着蓝布围腰,胸口那两坨肉随着炒菜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王有科把锄头靠在土墙边,有气无力地说:“你莫乱说,这年头哪个还信那些。”
周琴把锅里的腊肉炒蒜苗舀起来,锅铲敲得铁锅当当响:“我乱说?你照照镜子,看你那个鬼样子!脸都瘦脱形了。晚上睡觉,我一摸到你,冰得我打抖抖。你说,是不是在外头有野婆娘,把你吸干了?”
王有科在院坝里的竹椅上坐下,掏出叶子烟来卷:“有你一个我都伺候不过来,还野婆娘?你下面那张嘴饿得很,我哪天喂饱过?”
周琴呸了一声,脸上却有点得意:“死鬼,看你那个样子还骚说。我给你说,我妈今天来了,说你这个样子,像是撞到‘秤魂鬼’了。”
“啥子秤魂鬼?”王有科点烟的手停了一下。
“就是那种专门称人魂的鬼。它要是看中哪个人,就天天晚上来称他的魂。魂被称一回,人就虚一分。等到魂被称得比鸡毛还轻,人就要翘脚了。”
王有科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还是硬:“你妈老糊涂了,你也信这些。”
周琴把菜端到小木桌上,又进屋去舀饭。她走路时屁股扭得厉害,王有科往常看到就要动手动脚,今天却一点心思都没有。
“你不信算求。我妈说了,要是真的中了邪,要找西头那个曾婆婆看一下。她懂这些。”
王有科闷头吃饭,不说话了。他想起昨晚做的梦。梦里他总是站在一个很大的秤上,秤杆那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是啥子东西在当秤砣。每次梦醒,他都一身冷汗。
晚上睡觉,王有科又被冰醒了。他感觉自己像个口袋,被挂在一个大钩子上,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像是在找合适的挂秤地方。他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直到鸡叫头遍,那股压力才突然消失,他才能翻身。
第二天,王有科悄悄去了西头曾婆婆家。
曾婆婆九十多了。她看了看王有科的眼皮,又叫他伸出舌头,最后在他手腕上摸了一阵,脸色越来越凝重。
“有科,你这不是病。”曾婆婆说,“你这是魂被称了。”
王有科这下信了,忙问:“那咋个整?”
“秤魂这个东西,邪门得很。”曾婆婆压低声音,“它不是要你的命,是要你的运。你最近是不是走了什么运?”
王有科想了想,半个月前,他确实走了点运。他帮邻村一个老板挖鱼塘,捡到一个钱包,里面有两千块钱。老板说谁捡到归谁,他就悄悄拿回家了。
“这就对了。”曾婆婆点点头,“财运来了,灾运也跟着来。那个秤魂的,就是看中你的财运,要一点一点把它称走。”
“那咋个办嘛?”王有科急了。
曾婆婆从里屋拿出个小布包,打开是一包红纸剪的小人:“你把这个拿去,今晚睡觉时压在枕头底下。要是再做噩梦,就在心里默念‘称不完,称不尽,留下三分给儿孙’。”
王有科接过红纸人,又问:“要不要买点纸钱烧一下?”
“那个没用。”曾婆婆摇头,“秤魂的不是一般鬼怪,它是‘规矩’。你坏了规矩,就要受罚。”
“我坏了啥子规矩?”
“你在土地庙旁边撒尿,就是坏了规矩。”曾婆婆看着他,“土地公管一方水土,你侮辱了他,他就不保佑你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就敢来找你。”
王有科这才恍然大悟。
回到家,王有科把红纸人压在枕头下。那晚,他果然又做了梦。这次梦里,他感觉自己在秤盘上,另一头黑乎乎的东西似乎轻了一点。天亮醒来,他居然觉得身上松快了些。
他把这事告诉周琴,周琴一拍大腿:“我就说是撞邪了嘛!今晚我也帮你念咒,两个人念,力量大些。”
晚上,两口子早早上了床。周琴穿了个红肚兜,露出白生生的膀子。她摸了一把王有科麻雀:“咦,今天好像有点活气了。”
王有科苦笑:“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咋个没心思?”周琴的手不老实,“你好了,我才好。你要是翘脚了,我这个寡妇的日子咋个过?”她边说边解王有科的裤带。
王有科由着她摆弄,心里却想着今晚的梦。事毕,周琴心满意足地睡了,王有科却睁着眼等。
果然,半夜时分,那股熟悉的冰冷又来了。这次,他明显感觉自己在秤盘上晃得厉害,另一头的东西似乎很不满意。他在心里默念曾婆婆教的咒语,念到第三遍时,秤盘突然稳住了。
第二天,王有科觉得精神好了很多。他去了土地庙,烧香磕头,诚心诚意道了歉。回来时,他在路上又捡到五块钱,心想这莫非是转运的兆头?
然而好景不长。第三天晚上,秤魂的又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凶。王有科在梦里感觉秤杆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另一头的东西重得吓人。他念咒也不管用了,只觉得自己的魂像被抽丝一样,一点一点离开身体。
天亮时,王有科几乎起不来床了。周琴看他这个样子,急得直跺脚:“这个挨千刀的秤魂鬼,还没完没了了!我今天再去找曾婆婆。”
曾婆婆这次脸色更凝重了:“有科,你是不是又得了什么意外之财?”
王有科想起捡到的五块钱,说了出来。曾婆婆叹口气:“这就对了。秤魂的规矩是,不能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捡了钱没还,就是又坏了规矩。”
“那五块钱不晓得是哪个掉的,我还给哪个嘛?”
“找不到失主,就送到庙里捐了。”曾婆婆说,“还有,你俩今晚要办件事。”
“啥子事?”
曾婆婆低声交代了一番。周琴听了,脸居然红了。
当晚,王有科把五块钱连同以前的两千块送到了土地庙。回家后,按曾婆婆交代,他和周琴早早上了床。但这次不是行房,而是光着身子抱在一起。曾婆婆说,夫妻赤身相拥,阳气最盛,可以挡邪。
半夜,王有科又被挂上了秤。这次,他感觉秤另一头的东西非常愤怒,秤盘晃得厉害。但因为他和周琴赤身相拥,两人体温交融,形成一股暖流,护住了心口那点阳气。秤魂的称了半天,似乎没称到想要的东西,最后愤愤离去。
就这样,王有科慢慢好了起来。他再也不敢对神明不敬,也不敢贪意外之财。有时晚上做梦,还会隐约感觉到那杆秤的存在,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恐怖了。
一个月后,王有科完全恢复了,他去田间干活,回家的路上看着远处的山峦,夕阳正好,给整个王家沟镀上了一层金边。田里的秧子长势正好,几个娃儿在田坎上追着蜻蜓跑。
他想,这世间的事,就像那杆秤,一头是福,一头是祸,永远都在微妙的平衡中。人对天地万物,要有敬畏;对得失财帛,要知分寸。曾婆婆说的“规矩”,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晚上睡觉时,王有科搂着周琴,突然有了久违的冲动。周琴感受着他身体的变化,咯咯地笑:“死鬼,真的好了哦。”
事后,两人躺在床上喘气。窗外月光明亮,照得院坝里如同白昼。
“你说,那个秤魂的,还会来不?”周琴问。
“来就来嘛。”王有科摸着婆娘光滑的膀子,“只要咱们守规矩,就不怕它称。”
周琴往他怀里钻了钻:“你守规矩?那天你日我的时候,手可不规矩。”
王有科嘿嘿一笑,手又不老实起来。这时,窗外突然刮过一阵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两人同时静了下来,互相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虫鸣又起。王有科轻轻叹了口气,把婆娘搂得更紧了些。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川南的丘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