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的周口村,天热得跟蒸笼一样。太阳落坡后,稻田里的蛙声一阵接一阵,叫得人心头发慌。周正福蹲在自家院坝门槛上,嘴里叼着叶子烟,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你个龟儿子,蹲那儿装神弄鬼搞啥子?”媳妇王丽春端着一盆洗脚水从屋里出来,泼在院坝边的李子树下,“一天到黑愁眉苦脸的,像是哪个欠你谷子还你糠一样。”
周正福吐了口烟圈,望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山影:“你晓得个锤子。明天是初七,该去给张家送魂了。”
王丽春一听“送魂”两个字,脸色顿时变了变,但马上又恢复那副泼辣相:“送就送嘛,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到你这儿都第七代了,还能断了不成?看你那个逼样子,像是要去赴死一样。”
“你晓得个屁!”周正福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往年都是爹去,今年爹走了,轮到老子头上,老子心虚,小胯弹三弦了。”
王丽春把洗脚盆往墙根一扔,双手叉腰:“虚?虚啥子虚?你老汉活了七十八,年年去送,不也好生生的?就你逼事多。”
周正福叹了口气,没再接话。他晓得跟这臭婆娘扯不清,女人家家的,哪懂得送魂的凶险。
周家祖上七代都是张家的“送魂人”,这活儿一代传一代,传到周正福这儿,整整二百年了。每逢农历七月初七,夜深人静时,送魂人就要提着祖传的灯笼,从村东头的张家老宅出发,沿着一条特定的路线,把“那个”送到村外的土地庙。
虽然阴森,但谢礼丰厚,张家每年都会给周家几十斤米,几斤腊肉,两只大公鸡。
没人说得清“那个”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张家祖上为保佑子孙后代,每到七月初七,就要请周家人来送魂。村里老一辈的都晓得这个规矩,但没人敢多问,更没人敢在七月初七的晚上出门晃荡。
第二天晚上,周正福早早吃了饭,从柜子最里头翻出那盏祖传的灯笼。灯笼是羊皮做的,泛黄得厉害,上面有些看不懂的符文。他检查了下灯笼里的灯油,是祖传的秘方,闻起来有一股子怪味。
“早点回来,莫在外面鬼混。”王丽春嘴上厉害,却悄悄在他兜里塞了个护身符,“我去隔壁张寡妇家耍麻将,等你回来。”
周正福心里一暖,这瓜婆娘虽然屄嘴臭,心里还是疼他的。
晚上十点,周正福提着灯笼出了门。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只有些许惨白的光从云缝里漏下来。乡间小路上静得出奇,连平时叫得最欢的蛤蟆都没了声响。
快到张家老宅时,周正福觉得后背有些发凉。那是一座孤零零的老院子,黑瓦白墙,在夜色中像个巨大的墓碑。院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没有。
周正福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正堂的门开着,里面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坐着张家的独苗张明远。
张明远今年才二十五,却瘦得像根竹竿,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见周正福进来,他勉强笑了笑:“福叔,麻烦你了。”
“说这些搞啥子,祖上的规矩。”周正福在张明远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你……准备好了没?”
张明远点点头,眼神有些空洞。按照规矩,送魂人到来后,张家人要独自在老宅待一夜,不能出门,不能见光,直到第二天鸡叫三遍。
周正福从怀里掏出祖传的铜铃,轻轻一摇,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信号,表示送魂开始了。
说来也怪,铃声响起的瞬间,周正福明显感觉到院子里的温度降了几度。他不敢多想,提起灯笼站起身:“那我走了。”
张明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周正福提着灯笼走出张家老宅,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小路往村外走。灯笼发出的光不是常见的暖黄色,而是一种诡异的青白色,只能照亮脚下三尺见方的地方,再远就是一片漆黑。
起初一切正常,夏夜的微风拂过路边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可走着走着,周正福觉得不对劲了。
太安静了。
不仅虫鸣蛙声消失了,连风声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灯笼的光圈似乎也越来越小,黑暗从四周压过来,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周正福加快了脚步,心想赶紧送到土地庙就完事了。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灯笼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具体的形状,更像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紧贴着光圈的边缘,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周正福心头一紧,想起老爹生前交代的话:莫回头,莫停步,莫看光外。
他咬咬牙,继续往前走。可是越走越觉得后背发毛,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那种感觉说不出的诡异,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整个人被浸在冰水里。
快到村口的老槐树时,周正福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很轻,但很清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这深更半夜的,哪个会在外面?而且这脚步声很奇怪,不像人走路的声音,倒像是光脚踩在泥地上的动静,啪嗒,啪嗒,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
周正福不敢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是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仿佛就在他身后三尺远的地方。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股凉气吹在他的后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灯笼突然闪烁起来,青白色的光忽明忽暗。在灯光最暗的那一瞬,周正福用眼角余光瞥见地上除了自己的影子外,还有一道细长的影子,紧紧贴在他的影子后面。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脱口骂出声来,但想起祖训,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捱到村口的土地庙,那是一座小小的石龛,里面供着土地公婆的石像。周正福按照祖传的规矩,把灯笼放在石龛前,点燃三炷香,跪下磕了三个头。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魂送到了,请二老收留。”他低声念着代代相传的祷词。
说来也怪,香点燃后,周围的空气似乎暖和了些,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也消失了。周正福松了口气,起身准备回家。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整个人僵住了。
土地庙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小泥人,整整齐齐地摆成一个圆圈,每个泥人只有巴掌大,粗糙得像是小孩子随手捏的。可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个泥人都没有脸,面部光滑得像鸡蛋一样。
周正福的头皮一阵发麻。他来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看见,这泥人是从哪来的?
他不敢多想,绕开泥人就往回走。这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虽然听不见脚步声,但那种被盯着的感觉比来时更强烈了。
快到家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周正福远远看见自家院坝上站着个人影,走近一看,是王丽春。
“你个砍脑壳的,咋个才回来?”王丽春骂道,但眼里满是担心。
周正福没说话,拉着媳妇就进了屋,反手把门栓上,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遇到事了?”王丽春见他脸色不对,忙问。
周正福把晚上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到土地庙前的无脸泥人时,王丽春的脸色也变了。
“你莫吓我哦,”她压低声音,“去年你爹送魂回来,也说过在土地庙前看到一堆泥人。”
周正福心里一沉:“爹从来没跟我说过。”
“他怕你担心嘛。”王丽春叹了口气,“你爹说,他年轻时送魂,也见过一次。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村里死了好多人,都是莫名其妙就没了的。”
夫妻俩面面相觑,心里都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