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的夏天是从雨水里泡出来的。天蒙蒙亮,山里雾气还没散,李光强家的瓦房顶上已经飘起了炊烟。王秀珍把最后一捆柴火塞进灶膛,火苗噼里啪啦地舔着锅底,映得她那张黝黑的方脸泛着红光。
“狗鸡巴日呢,还在挺尸?太阳都晒屁股了!”她朝屋里吼了一嗓子,声音大得震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李光强提着裤子从里屋晃出来,四十出头的人,瘦得像根干柴,眼袋耷拉着,明显还没睡醒。
“吼个球!大清早的,叫魂啊?”他揉着眼睛,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掏出烟袋慢慢卷着。
秀珍把饭菜端上桌:一碗煮火腿,红白分明,油汪汪的;一盘炒见手青,菌子炒得油亮,泛着诡异的蓝光;一盘炒瓜尖,清淡爽口;还有一碗小瓜汤,正冒着热气。
“赶紧吃,吃完进山。”秀珍盛了满满一碗米饭递给李光强,“昨天后山那片松林里,我看见好多菌子芽,去晚了就被刘老憨家那两个小短命捡走了。”
李光强夹了一筷子见手青塞进嘴里,嘟囔着:“急个屁,菌子又不会长腿跑了。”他嚼得啧啧有声,“你这菌子要放点大蒜才好吃。”
“放你娘的屁!老娘炒菌子几十年啥时候放过大蒜?”秀珍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夹了一大筷子,“狗鸡巴日呢就会叽叽歪歪。”
夫妻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着吃完了早饭。外面的雾渐渐散了,露出远处青翠的山峦。楚雄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层层叠叠,近的绿得发黑,远的淡成青灰色,云雾缠绕在山腰上,宛如仙境。
吃过饭,秀珍麻利地收拾好背篓,里面放着雨具、干粮和两把磨得锃亮的菌刀。李光强慢悠悠地套上解放鞋,嘴里还叼着烟。
“你给要带点水?”李光强问。
“带个卵,山上有山泉水,甜得很。”秀珍已经跨出了门槛。
七月的楚雄,山路泥泞不堪。夫妻俩一前一后走着,秀珍脚步稳健,李光强则拖拖拉拉跟在后面。路边的松树下,菌子已经冒出了头,但都是些普通的青头菌、松毛菌,不值钱。他们要去找的是鸡枞、干巴菌和更多的见手青,这些能卖上好价钱。
“你给是确定后山有?”李光强喘着气问。山路越走越陡,他的破衬衫已经被汗湿透了。
“我去年赶的,那片松林底下,全是鸡枞!”秀珍眼睛发亮,“去年卖了好几百哩。”
太阳升高了,林子里热了起来,知了声此起彼伏。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两人来到了后山的松林。这里的松树比别处茂密,阳光只能从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点。
“怪球了,昨天明明看见一大堆,咋个今天一个都不见了?”秀珍在松针里翻找着,只捡到几个瘦小的青头菌。
李光强来了火气:“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大清早哄老子爬这么高的山,菌子呢?”
“你吼个卵!被我吃了咋个些?...”秀珍皱着眉,继续往前找。
两人又往林子深处走了一段,忽然,秀珍叫起来:“诶!你看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李光强看见一片从未见过的竹林。这竹林长得怪异,竹子全是紫黑色的,密密麻麻,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这地方咋个从来没见过?”李光强挠头。
“你管球它,说不定里面有鸡枞。”秀珍已经钻了进去。
李光强只好跟上。一进竹林,温度骤降,他打了个寒颤。竹林里静得出奇,连知了声都消失了,只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这地方邪门得很。”李光强小声说。
“邪你个头,赶紧找菌子。”秀珍不以为然,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没有竹子,而是散落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摆成了一个圆圈。
“诶,你看那是啥?”秀珍指着圆圈中央。
李光强眯眼一看,是几朵异常肥美的见手青,蓝得发亮,比平常的大上一倍不止。
“哇!这种见手青,卖给饭店能卖大价钱!”秀珍兴奋地跑过去,蹲下身就要采。
就在这时,李光强突然感觉头晕目眩,周围的景物开始扭曲旋转。他扶住旁边的一块石头,喊道:“秀珍,我有点不对劲...”
秀珍转过头来,李光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脸变成了一张狰狞的鬼脸,眼睛凸出,舌头耷拉在外面。
“你咋个了?”秀珍问,声音却变得异常遥远。
李光强眨眨眼,再看时,秀珍的脸又恢复正常了。
“我好像眼睛有问题...”他喃喃道。
“有你妈个问题,我才不对劲。”秀珍站起来,脸色苍白,“我刚才看见你变成个无头鬼...”
两人面面相觑,都感到一阵寒意。秀珍拉起李光强:“走走走,这地方邪门,菌子不要了。”
他们转身往回走,却发现来时的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白雾。
“日怪了,路呢?”李光强慌了。
秀珍也傻眼了:“明明是从这边来的啊...”
雾越来越浓,只能看见眼前几步远。两人手拉手,凭着感觉往一个方向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雾渐渐散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毛骨悚然。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山林。这里的树都是黑色的,光秃秃的没有叶子,形状扭曲得像是在痛苦地挣扎。地上不是泥土,而是一种暗红色的黏稠物质,踩上去噗嗤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这……这是哪点?”秀珍声音发抖,紧紧抓住李光强的胳膊。
李光强也吓得不轻,但还是强装镇定:“怕……怕啥子,肯定是走错路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指望着能找到出口。越走,血腥味越重,还夹杂着一种腐臭味,像是肉放坏了的那种味道。
“光强,你给闻着啥子味道了?”秀珍问,声音直打颤。
李光强没回答,因为他看见前方树上挂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他“哇”一声吐了出来——那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山羊,内脏耷拉在外面,鲜血正滴滴答答往下流。更可怕的是,山羊的眼睛还在转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妈呀!”秀珍尖叫一声,差点晕过去。
李光强扶住她,强忍着恶心:“走,快走!”
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但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恐怖。路边的树上开始出现各种动物的残骸:被剥了皮的野兔,脑袋被砸烂的野鸡,肠子被扯出来缠在树枝上的山麂...每一个都死状极惨,但奇怪的是,它们的眼睛都像是活的,随着两人的移动而转动。
“光强,我怕...”秀珍带着哭腔说。
李光强自己也吓得腿软,但还是安慰道:“莫怕,肯定是幻觉...”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哭声,像是个婴儿在哭。
“你听,有人!”秀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李光强却感到一股寒意:“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娃娃哭?”
但秀珍已经朝着哭声的方向跑去了。李光强只好跟上。穿过一片枯树林,他们看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空地上,一个孕妇仰面躺着,肚子被剖开,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她的眼睛圆睁,已经没了气息。而她的肚子旁边,躺着一个刚刚成形的死婴,脐带还连着。死婴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类似哭声的声音。
最恐怖的是,孕妇的手还在微微抽动,仿佛还活着。
“呕...”秀珍弯下腰,吐得稀里哗啦。
李光强也浑身发抖,这景象太过真实,连血腥味都那么刺鼻,怎么可能是幻觉?
“走!快走!”他拉起秀珍,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他们跑啊跑,眼前的恐怖景象却接踵而至。在一片空地上,他们看到一堆残肢断臂,有人类的,也有动物的,堆得像座小山。鲜血汇成一条小溪,正潺潺流动。
接着,他们看到一个树桩上摆着几颗头颅,有男有女,眼睛都瞪着,嘴巴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尖叫。秀珍认出其中一颗头像是村东头的王言发,去年上吊死了的。
“那是王…王言发...”她颤抖着说。
李光强定睛一看,果然像极了王言发。但他知道王言发是上吊死的,怎么头会被砍下来放在这里?
“幻觉,都是幻觉...”他不断告诉自己,但腿已经软得走不动路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子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两人又冷又怕,躲进一个山洞里。山洞不大,但至少能挡风。
“光强,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秀珍哭着问。
李光强搂住她:“不会的,等天亮了,雾散了,我们就能找到路了。”
夜幕降临,山林里漆黑一片,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怪叫,不像任何他们熟悉的动物。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又冷又饿,瑟瑟发抖。
“早晓得就不来捡啥子菌子了...”秀珍后悔不已。
李光强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有卵用。”
半夜里,他们听到古怪声音。朝洞口一看,差点吓晕过去——洞外飘着几团绿油油的鬼火,鬼火中隐约可见几张扭曲的人脸,正朝洞里张望。
“鬼……鬼火...”秀珍牙齿打颤。
李光强也是头皮发麻,但还是壮着胆子朝外喊:“滚开!不然老子砍死你们!”
鬼火飘忽不定,但似乎不敢进洞。就这样对峙了一夜,天快亮时,鬼火终于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山洞时,李光强和秀珍才敢出来。令他们惊讶的是,眼前的恐怖景象全都不见了,又变回了熟悉的山林。
“光强,我们出来了!”秀珍喜极而泣。
果然,不远处传来了村里人的呼喊声:“李光强!王秀珍!”
“在这点!我们在这点!”李光强大喊。
不一会儿,村里的搜救队找到了他们。原来,昨天他们没回家,村里人就组织起来上山寻找。
回到村里,夫妻俩把经历一说,大家都说他们是菌子中毒产生了幻觉。
“见手青不炒熟,是要着中毒的。”村医老张说,“你俩肯定是幻觉。”
但李光强心里有疑问:“菌子中毒,为啥我俩看到的都一样?”
老张沉吟道:“这个嘛...可能你俩中的毒差不多,产生的幻觉也差不多。”
这解释勉强说得通,但李光强和秀珍心里都明白,那经历太过真实,不像是幻觉。
几天后,夫妻俩决定离开楚雄,去广东打工。临走前,他们把这个经历告诉了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九十岁的赵大爷。
赵大爷听后,脸色大变,压低声音说:“你们是走着‘鬼途’了!”
“鬼途?”两人不解。
赵大爷解释道,传说深山里有些地方,是阴阳两界的交界处,叫做“鬼途”。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活人误入其中,就会看到阴间的景象。那些血腥恐怖的场面,其实是横死之人的灵魂,故意吓你们的。
“可是,为啥我俩能活着出来?”李光强问。
赵大爷摇摇头:“这就说不清了。也许是你俩命硬,也许是...那些东西故意放你们回来传话的。”
这话让夫妻俩毛骨悚然。他们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一个月后,李光强和秀珍在广东东莞的一家工厂找到了工作,过着平淡的生活。但他们始终忘不了那段经历,经常在夜里惊醒。
有一天,李光强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致幻蘑菇的文章,提到见手青中含有一种物质,能让人产生强烈的幻觉,通常包括视觉扭曲、时空感错乱,以及看到恐怖的景象。
“秀珍,你看,专家说了,就是菌子中毒。”李光强把报纸递给秀珍。
秀珍看完,沉默良久,然后问:“那为啥我俩看到的都一样?菌子中毒还能中成一样的?”
李光强无言以对。
晚上,他们去了当地的一座寺庙,一位老和尚听了他们的经历后,说:“世间之事,未必非真即幻。或许你们确实走入了不该走的地方,而菌子只是为你们开了‘天眼’。”
这个解释让他们稍稍安心。至少,他们现在安全了,远离了那片恐怖的山林。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寺庙时,秀珍突然拉住李光强,指着大殿一角的一幅壁画,声音发抖:“光强,你看那画...”
李光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浑身冰凉——那壁画上画的正是他们那天的经历:紫黑色的竹林,怪石圈,甚至还有那些血腥的场面...最可怕的是,壁画角落里有三个小字:“山鬼图”。
一位小和尚见他们对着壁画发呆,便走过来解释道:“这是方丈多年前在云南游历时,根据当地传说画的。说的是云南深山里有鬼途,活人误入,可见阴间景象。”
李光强和秀珍面面相觑,冷汗直流。
多年后,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他们依然心有余悸。也许那真的是菌子中毒产生的幻觉,也许他们真的走入了阴阳交界之处。但无论如何,那段经历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让他们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敬畏。
而楚雄的深山,依然云雾缭绕,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每年菌子季,依然有人冒险进山,寻找那些价值不菲的野生菌。偶尔,也会有迷路者的传闻,但再没有人见过李光强和秀珍描述的那片紫黑色竹林。
或许,那片鬼途只在特定的时间、对特定的人开放。又或许,它只存在于吃了见手青的迷途者的幻觉中。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大山自己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