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飘向周倩,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抬起那只刚刚进行了残酷虐杀、此刻却显得无比纤细苍白的小手,似乎想触碰,又不敢。
周倩的心脏狂跳,但一种母性的本能,以及刚才目睹的一切所带来的复杂情绪——恐惧、解气、怜悯——交织在一起,让她鼓起勇气,没有后退。
鬼魂开口了,声音缥缈、稚嫩,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凉和委屈:
“……妈妈……我找不到我妈妈了……”
一瞬间,周倩的眼泪汹涌而出。所有的恐惧仿佛都被这句话冲散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可怜的鬼魂,她刚刚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死了施暴的丈夫,可此刻,她只是一个找不到妈妈、孤独游荡的孩子。
周倩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松开苗苗,向前伸出颤抖的手臂,轻声地、带着哭腔说:“孩子……别怕……到……到妈妈这儿来。”
小女孩的鬼魂愣住了,空洞的眼窝“看”着周倩。然后,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投入周倩张开的怀抱。
没有实体的触感,只有一股透骨的冰凉。但周倩却用力地、紧紧地搂住了这团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自己身上的温暖传递过去。她把吓傻的苗苗也揽过来,将两个女孩——一个温热,一个冰寒——一起拥入怀中。
“不怕了……不怕了……以后,我就是你妈妈……”周倩泣不成声,泪水滴落在苗苗的头发上,也仿佛穿透了那虚幻的灵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或者,妈妈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怀里的冰冷灵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传来细微的、断续的意念,并非通过声音,而是直接回荡在周倩脑海:……不记得了……他们都叫我……招娣……
招娣……一个充满卑微期望和苦涩的名字。周倩的心更疼了,她柔声说:“不,我们不叫招娣。以后,你就叫……盼盼吧。盼望,盼望以后都是好日子。你是姐姐,苗苗是妹妹。我们是一家人。”
冰冷的灵体似乎融化了一点点,那股寒意不再那么刺骨。她往周倩怀里缩了缩,传来一种依赖的情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和邻居的喊声:“周倩!周倩!你们家怎么回事?刚才什么声音?开门啊!”
警察和救护车很快来了。现场一片狼藉,张泽的死状极其惨烈,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围。
法医初步检查,得出的结论令人匪夷所思:死者遭受了巨大的、多种多样的暴力伤害,骨骼多处粉碎性骨折,内脏破裂,但很多损伤看起来不像是人力所能为,现场也没有找到任何外来者的指纹、脚印或其他痕迹。
邻居作证只听到张泽的几声惨叫和重物落地的声音,之前有激烈的争吵。周倩和苗苗身上都有新伤旧伤,符合长期家暴的特征。
周倩按照想好的说辞,声音颤抖但清晰:张泽又喝醉了打她,打孩子,然后突然就像发了疯一样,自己撞墙,摔打自己,嘴里还胡言乱语,说有什么东西在抓他,然后就……成那样了。她吓坏了,躲在一旁不敢动。
她的证词,结合张泽的验尸报告以及邻居听到的动静,再加上张泽欠下高利贷、精神压力巨大的背景,警方虽然觉得疑点重重,但实在找不到他杀的证据。
现场没有任何第二个人的生物痕迹,监控也一无所获。最终,案件以“意外死亡”结案,倾向于张泽在长期压力和精神异常下,酒后产生严重幻觉并自残致死。
张泽的家人早已和他断绝关系,无人追究。那些高利贷债主,听说张泽死得如此诡异凄惨,又见警方结案,也只当是报应,晦气地骂了几句,倒也没再来纠缠周倩这个“晦气的寡妇”。
周倩迅速处理了后事,卖掉了出租屋里所有不值钱的东西,带着和苗苗和盼盼,离开了这座给她带来无数痛苦和噩梦的北方城市。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向,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里。
她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火车票,回到了遥远的南方,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县城。娘家弟弟周强,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虽然家境一般,但心疼姐姐和外甥女,二话不说接济了她们,还拿出攒着准备娶媳妇的三万块钱,塞给周倩。
“姐,回来就好。钱拿着,做点小生意,日子总能过下去。”弟弟的话朴实,却给了周倩莫大的温暖。
周倩用这笔钱,在县城一条不算太热闹但靠近中学的老街上,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家小吃店,取名“盼归小吃”。名字里,有对女儿的期盼,也有对那个特殊“家人”的接纳。
小店主要卖些面条、米粉、饺子、炒饭、盖饭,价格实惠,分量足。周倩手艺不错,为人又和气,加上她身边,总跟着一个看不见的“帮手”。
自从到了这个小县城,小女孩鬼魂盼盼似乎安定了许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怨气,变得安静,甚至有些怯生生的。
但她会用她自己的方式帮助周倩。客人多了忙不过来时,收银台的零钱盒子会自己打开,又自己合上,账目从未出错;有时周倩忘记给哪桌客人拿醋瓶,那醋瓶会自己轻轻滑到客人手边;夜深人静打扫卫生时,拖把会自己在水桶里涮洗,然后认真地擦拭地板……
周倩心知肚明,她总是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对着空气温柔地说:“谢谢盼盼,累不累?歇会儿吧。”
苗苗更是和这个看不见的姐姐形影不离,经常一个人对着空气咯咯笑,分享玩具和零食。周倩看着,心酸又欣慰。她知道,盼盼把这里当成了家,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小小的港湾。
在盼盼悄无声息的帮助下,“盼归小吃”的生意出乎意料地好。卫生干净,味道好,老板娘厚道,而且似乎特别顺利,很少出差错。熟客越来越多,口碑渐渐传开。半年后,周倩不仅站稳了脚跟,竟然还把弟弟那三万块钱凑齐了,郑重地还给了他。
“姐,你这……”周强拿着钱,有些不知所措。
“拿着,弟。姐现在能行了。”周倩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眼角已有了细纹,但眼神里有了光。
生活仿佛终于走上了正轨,平静,安稳,充满了希望。
深秋再次来临,南方的秋意不如北方凛冽,更添几分缠绵。桂花早已开过,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夜凉如水,月光清冷地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
这天晚上,客人比平时少,周倩早早打了烊。她收拾好灶台,擦干净桌椅,挂上“已打烊”的小木牌。苗苗已经趴在角落里的小桌子上睡着了,身上盖着周倩的外套。盼盼的灵体似乎也安静地待在一旁,享受着这份安宁。
周倩正准备叫醒苗苗回家,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她感到一股不同于盼盼的、更加苍凉、更加悲伤的气息,从店门外弥漫进来。
她抬起头,望向玻璃门外。
月光下,小巷的尽头,不知何时,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一个女人的影子,穿着过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身形佝偻,面容憔悴,脸上带着一种仿佛寻找了千万年、几乎要绝望的疲惫和哀伤。她的身影比盼盼更加虚幻,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
那个女人,也正透过玻璃门,呆呆地望着店里,望着周倩,然后,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苗苗睡觉的桌子旁边——那片看似空无一物,却让周倩感到盼盼存在的区域。
周倩的心猛地一跳。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店门没有锁,但那扇门无声无息地自己滑开了。冰冷的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落叶腐朽的气息。
那个憔悴的女人的鬼魂,飘了进来。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角落,泪水,从她虚无的眼眶中滑落,是冰冷的魂泪。
“招娣……我的招娣……”她哽咽着,伸出颤抖的、透明的手,向着盼盼的方向,“妈妈……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一直安静待着的盼盼,灵体剧烈地波动起来。那股冰冷的能量中,爆发出无法形容的委屈、激动和不敢置信。周倩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了盼盼带着哭腔的、尖锐的意念波动:“妈妈!妈妈……!”
小小的、红色的身影显现出来,虽然依旧模糊,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盼盼扑向了那个憔悴的女鬼。
没有实体的碰撞,但两个灵体却紧紧拥抱在一起,一种巨大的、跨越了生死的悲伤和重逢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小店,连空气都在震颤。周倩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看着这对苦苦寻找彼此的母女鬼魂,哭得不能自已。
原来,盼盼生前,父亲因故坐牢,母亲体弱多病,带着年仅两岁的她,租住在城市边缘一个阴暗潮湿的插间里。
那个冬天,母亲病情加重,无钱医治,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抱着女儿,一起病饿交加,死在了冰冷的出租屋里。
直到尸体发臭才被邻居发现。母亲死后,魂魄因为牵挂女儿,一直在人间徘徊寻找,而盼盼的幼小魂灵,因为执念和恐惧,也一直困在原地,直到被苗苗的纯真和周倩的母爱所吸引……
不知哭了多久,母女鬼魂的情绪才稍稍平复。盼盼的母亲抬起头,用充满感激和歉意的眼神望着周倩,虽然无法说话,但那股意念传达得清清楚楚:谢谢您,照顾我的女儿……谢谢您给了她一个家……
周倩擦干眼泪,走过去,虽然无法真正触碰到,但她还是做出了拥抱的姿势,将盼盼和她的母亲——这个同样苦命的女人——一起环住。
“别谢我……是盼盼救了我,也救了苗苗。”周倩哽咽着说,“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们……我们是一家人。你留下来,我们一起过日子。”
盼盼的母亲鬼魂愣住了,随即,更大的悲伤和感动涌来,她用力地、虚无地点头。
从那以后,“盼归小吃”还是照常营业,生意依然很好。但附近的居民,尤其是那些晚归的人,有时会看到一个特别的景象。
每晚收摊之后,月色清朗或星光稀疏的夜晚,人们总能看见周倩提着保温饭盒,和一个从未见过、面容依稀有些憔悴但眼神温柔的女人并肩走在回家的青石板小巷里。
她们两人在两边,中间牵着两个女孩。一个是活泼可爱的苗苗,另一个,则是一个穿着红裙子、扎着羊角辫、脸色有些苍白但笑容安静的小女孩盼盼。
两个小女孩手牵着手,叽叽喳喳地说着悄悄话,脚步声和笑语声在寂静的小巷里回荡,清脆悦耳。
四个身影,两大两小,紧紧依偎,踏着月光,走向小巷深处那盏温暖的灯火。她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彼此。
秋风依旧会吹落黄叶,但吹不散这由苦难和善意凝聚而成的、跨越了阴阳的亲情。深秋的寒意依旧,但那间亮着灯的小屋,和那条回荡着笑声的小巷,却充满了人间最珍贵、也最不可思议的温暖。
所有的悲伤和恐怖都已成为过去,剩下的,是漫长的、恬静美好的未来。她们彼此救赎,终于都在这个南方的小城里,找到了最终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