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的骨灰盒会移动。它总在我第二天清晨发现时,变换位置,从灵台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挪到中央,盖子微微错开一条缝,像刚被什么人匆忙开合过。
林薇死得很突然,车祸。葬礼后,我把那个沉甸甸的黑檀木盒子放在客厅最角落的灵台上,本想就此封存关于她的一切记忆。但怪事从第一夜就开始了。
起初只是极细微的声响。深夜,我躺在卧室床上,能听见客厅传来“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像是硬物轻轻磕碰。
我以为是风,或是房子老旧自然的声响。但家里门窗紧闭,死寂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第二天一早,我就发现骨灰盒从灵台最左边移到了正中间。
黑亮的盒子在晨光里泛着幽光,那缕从盖子缝隙里漏出的微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告诉自己,是记错了,是悲伤过度产生的错觉。我把它挪回角落。
可第二夜,第三夜……重复发生。每次都是深夜那声“咔哒”后,一切归于死寂。清晨,骨灰盒必定出现在灵台中央,盖子缝隙似乎比前一天更宽了一毫米。
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气息缠绕着盒子,客厅的温度总比卧室低好几度。
我开始害怕进客厅,害怕看见那个盒子。我甚至不敢在夜里起身查看,一种本能的、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仿佛只要我推开卧室门,就会看见绝对不该看见的东西。
真正让我头皮发麻、血液冻结的,是周五晚上。
我和赵曼在一起。她是林薇的闺蜜,也是我们婚姻的裂痕。
林薇死后,赵曼来得更勤了,表面是安慰,实则……我们都清楚。那天晚上,我们喝了点酒,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综艺。
“强子,”赵曼凑过来,声音带着酒后的黏腻,手不老实地上来,“她都走了一个月了,你还摆着那玩意儿,多晦气。”她朝灵台努努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心里有点烦。“别乱说,也别碰它。”
“碰它?”赵曼嗤笑一声,丰满的身体贴得更紧,“一个骨灰盒,我碰它干嘛?我只想碰你……”她凑到我耳边,吐着热气,说了句极其下流的话。
我被她撩拨得有些燥热,暂时压下了对那个盒子的恐惧。我们就在沙发上纠缠起来。黑暗中,喘息声和肉体碰撞声盖过了一切。意乱情迷时,我下意识瞥了一眼灵台的方向。
黑暗中,那个黑檀木盒子似乎比周围的黑暗更浓重,像一个吞噬光的洞口。盖子上的缝隙,像一只微微睁开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正冷冷地对着我们。
我猛地一僵。
“怎么了?”赵曼不满地嘟囔。
“没……没什么。”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专注于身体的快感,但那股阴冷感如跗骨之蛆,怎么也无法驱散。
事毕,赵曼慵懒地靠在我怀里,点了支烟。“强子,说真的,把那东西处理了吧。找个墓地埋了,或者撒了都行。天天放着,我心里发毛。你说……林薇会不会根本没死透?我听说,横死的人,怨气重……”
“闭嘴!”我低吼一声,莫名的心悸,“她死了!死透了!我看着火化的!”
赵曼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悻悻地掐灭烟。“凶什么凶嘛,我这不是为你好?你看你这段时间,魂不守舍的。”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你难道没觉得,这盒子……有点邪门?我每次来,都觉得它好像动过地方。”
我浑身一颤,无法否认。恐惧和一种诡异的冲动混合在一起。我猛地站起来,走到灵台前,死死盯着那个骨灰盒。
“你看什么?”赵曼裹紧毯子。
“我要打开它。”我说,声音干涩。
“你疯了!打开死人的骨灰盒?”赵曼尖叫。
“我就看看!”一种偏执的念头控制了我。我必须确认,里面只有骨灰,没有别的。我必须打破这种越来越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黑檀木。深吸一口气,我猛地掀开了盖子。
没有异常。白色的骨灰静静躺在里面,有些颗粒较粗,像是碎骨。一股矿物质的味道淡淡散出。我松了口气,看来真是我多心了。
就在我要合上盖子的瞬间,我的目光凝固在骨灰上。在那片灰白之中,似乎夹杂着一点不一样的色彩。我颤抖着伸手,拨开表层的骨灰。
指尖触到一个硬物。我把它挖了出来。
那是一枚白金戒指,女款,上面还沾着些许灰烬。是我买给林薇的结婚戒指。火化前根本不让戴,怎么会……出现在骨灰盒里?而且,戒指的内侧,似乎刻着什么东西,之前从没有过。
我凑到眼前,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辨认。
戒指内侧,用极细的笔触,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Z” 和 “w”。
赵曼?我?
不,不可能!这戒指根本没字,谁刻的?什么时候刻的?而且早被我扔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手一抖,戒指掉回骨灰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你看到什么了?”赵曼看我脸色不对,走过来问。
“没……没什么。”我慌忙合上盖子,心脏狂跳。我不能告诉她,这太诡异了。Z 和 w,是我们名字的缩写。这像是一个……标记?一个来自坟墓的指控?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赵曼也害怕,没走,但我们谁也没碰谁,各自蜷缩在沙发一角。客厅里死寂无声,但我能感觉到,那个盒子在黑暗中“注视”着我们。
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迷糊了过去。却做了个极其可怕的梦。
我梦见林薇不是死于车祸。梦见她躺在客厅地板上,浑身是血,内脏从破裂的腹腔流出来,颜色暗红发黑,散发着腐烂的甜腥气。
她睁着眼,瞳孔涣散,却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唇翕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我想逃,却看见她的手指,正一下下地、极其缓慢地,在地板上划拉着什么。不是字,而是一个图案,一个……骨灰盒的轮廓。
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天还没亮,客厅一片漆黑。赵曼在旁边睡得很沉。
然后,我又听到了。
“咔哒。”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都近。仿佛就在……沙发旁边。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看向灵台。
灵台上空无一物。
骨灰盒不见了。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几乎要尖叫出来,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它去哪了?
我颤抖着伸手,想去摸手机照明,却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就在沙发旁边的地上,触手可及的地方。
是那个黑檀木骨灰盒。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盖子敞开的角度,正好对着我和赵曼睡着的沙发。仿佛刚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或者,正静静地从那个开口窥视着我们。
我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猛地向后退,撞醒了赵曼。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问。
“盒……盒子……”我指着地上,语无伦次。
赵曼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瞬间睡意全无,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缩到沙发最里面,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它怎么在这儿?!它怎么过来的?!”
我们俩像受惊的兔子,紧紧靠在一起,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敞开的骨灰盒。黑暗中,它像一个邀请,又像一个诅咒。
就在这时,借着窗外越来越亮的晨曦,我看到骨灰盒内部的白色骨灰上,似乎有什么痕迹。
不是戒指。是更清晰的、被刻意划出来的痕迹。
我死死盯着,瞳孔适应了黑暗后,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一个字。是几个用骨灰细微颗粒勾勒出的图案。
最上面,是两个小人,线条简陋,但能看出是一男一女,以一种丑陋的姿势叠在一起。
下面,画着一个类似沙发的东西,旁边标着一个小小的“Z”和“w”。最下面,则是一个更加粗糙的图案:一个盒子,盒盖打开,里面画着一些杂乱的点,像是……溢出来的灰。
这画面,像极了儿童拙劣的涂鸦,但内容却让人遍体生寒。
它描绘的,分明是昨晚我和赵曼在沙发上的丑事!最后那个打开的盒子,溢出的灰……意味着什么?
“那……那上面画的什么?”赵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没回答,一股更深的恐惧淹没了我。这已经不是恶作剧或者错觉了。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个屋子里,用它自己的方式,“看见”并“记录”了一切。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墙边打开了客厅的灯。
灯光惨白,瞬间驱散了黑暗。地上的骨灰盒依旧在那里,敞开着。里面的骨灰上的图案,在灯光下清晰得可怕。
赵曼也看清了,她发出一声嚎叫,双眼翻白,几乎晕厥过去。“是林薇!是林薇!她知道了!她回来了!她就在这儿!”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抓起手边的一切东西胡乱扔向骨灰盒,“滚开!滚开!是你自己命短!怪得了谁!”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逻辑完全失效,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赵曼都活在巨大的惊恐中。
我们把骨灰盒锁进了储藏室最深的柜子里,用重物压住。但每到深夜,那“咔哒”声依然会准时响起,有时来自储藏室门后,有时,就像在卧室门外。
更可怕的是,我们开始在家里发现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梳子上,缠绕着几根长长的头发,赵曼是短发,林薇才是长发。卫生间镜柜深处,发现了一支林薇常用的口红。甚至有一次,我在赵曼的包里,摸到了一枚冰冷的、属于林薇的耳钉。
赵曼几乎崩溃了,她不敢独自待着,变得疑神疑鬼,总觉得背后有人。
她开始出现幻听,说总能听见女人轻微的叹息声和脚步声。她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像个被抽干精气的空壳。
我也好不到哪去。失眠,心悸,出现和林薇死状相关的恐怖幻视。我总觉得有双眼睛无处不在盯着我,冰冷,充满怨恨。
我们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骨灰盒。
赵曼找来了一个据说懂些邪门歪道的老乡。那是个干瘦阴沉的老头,围着我们房子转了一圈,又看了看被我们重新搬出来、放在客厅中央的骨灰盒,掐指算了半天,脸色越来越难看。
“怨气太重,”他嘶哑地说,“生前横死,死后又感知到至亲背叛,怨念附在了这盒子上,成了‘秽’。寻常办法送不走了。”
“那怎么办?”我急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