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海觉得自家婆娘王小丽最近不对劲。
具体哪儿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这感觉像根细刺,扎在他心窝子里,不疼,但总膈应得慌。
是半个月前开始的,那天他给邻村张老憨家帮工砌猪圈,回来比平时晚了个把钟头。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乱叫的木板门,堂屋里黑灯瞎火,只有里屋透点煤油灯的光。小丽已经躺下了,背对着他,说是头疼,睡下了。
李国海也没多想,洗洗就上炕。他伸手去摸奶,往常这婆娘就算睡着了,也会迷迷糊糊往他怀里钻,可那天,他手刚搭上去,就感觉小丽身子一僵,虽然没推开他,但那劲儿,硬邦邦的,像搂了截木头。
“咋了?真不舒服?”李国海凑过去问,鼻尖闻到一股味儿。不是小丽平时用的廉价雪花膏味,也不是汗味,是一种……说不上的味儿,有点腥,又有点土坷垃的霉味,很淡,但窜进鼻子里,凉飕飕的。
“没咋,累了,睡你的。”小丽声音闷闷的,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李国海心里那点念头熄了火,悻悻躺平。
夜里,他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小丽在磨牙,那声音咯吱咯吱的,不像人声,倒像老鼠在啃木头桩子。
他眯缝着眼瞧了瞧,窗外月光惨白,照见小丽的侧脸,绷得紧紧的,嘴角还一下一下地抽动。
从那天起,小丽就有点变了。
人还是那个人,模样没变,该做饭做饭,该喂猪喂猪。但就是……呆。常常李国海跟她说话,她像是魂儿飞走了,得喊两三声才“啊?”一下,愣愣地看你。
眼神也飘,没个焦点。以前小丽是村里有名的泼辣货,嗓门大,爱说笑,跟李国海吵起架来,能把房顶掀了。
现在呢,安静得吓人,没事就搬个小马扎坐院门口,望着村口那条黄土路,能望上小半天。
“你个瓜婆娘,望啥子嘛?望野汉子嗦?”李国海有回忍不住,拿话刺她。要搁以前,小丽早跳起来骂他“砍脑壳的”“短阳寿的”,扑上来拧他耳朵了。
可这回,小丽只是慢慢转过头,眼睛空洞洞地看着他,嘴角扯了一下,像笑,又不像笑,低低说了句:“嗯,望汉子。”
李国海心里咯噔一下,火气噌就上来了:“嘿!你个婆娘偷汉子还真敢认?说!是哪个狗日的?看老子不去打断他的腿!”
小丽却不接话了,又扭过头去,继续望着那条空荡荡的路。李国海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胸口疼。他盯着小丽的后脑勺,心里那根刺,又往深里扎了几分。
晚上睡觉,小丽再也不让他碰了。不是直接推开,就是各种借口。
要么说身上不干净,可李国海算着日子不对;要么说累得很,骨头散架了。有回李国海喝了点酒,劲头上来了,硬要往她身上凑,手刚摸进去,就感觉不对劲。小丽身上,凉。不是冬天那种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凉。而且,皮肤也涩得很,摸上去糙糙的,不像以前那么滑溜。
“你龟儿咋回事?身上跟冰坨子一样?”李国海缩回手,酒醒了一半。
小丽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天冷。”
“放屁!这都入夏了,冷个锤子!”李国海骂了一句,心里却有点发毛。他闻到了,又是那股若有若无的腥霉味。
更邪门的是,小丽饭量也小了。以前能吃两大碗干饭,现在扒拉半碗就放下筷子。尤其见不得荤腥,有回李国海买了斤猪头肉回来,小丽刚闻到味儿,就冲出去干呕,脸煞白。
“小丽,你……你是不是有了?”李国海心里有点打鼓,又有点隐秘的期待。他们结婚快十年了,一直没个娃。
小丽扶着门框,喘着气,眼神古怪地瞟了他一眼:“有啥有?吃坏了肚子。”
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着。村里人也觉出小丽不对劲了。以前她最爱凑堆嚼舌根,现在见了人躲着走。
有次隔壁张婶看见小丽大中午的在地里薅草,那么大日头,连草帽都不戴,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一下一下地薅,动作僵硬得像个扯线木偶。
张婶喊她,她也不应。第二天,张婶悄悄跟李国海说:“国海,你家小丽……是不是中邪了?我瞧着她那脸色,青灰青灰的,不像活人气。”
李国海嘴上骂着“莫乱说”,心里却越来越沉。他想起老一辈人讲过的古经,说这山坳子里以前不干净,有种东西,专门盯上身子弱或者心神不宁的女人,会偷偷摸进门,上了女人的身,吸男人的阳气,叫“偷汉”。
被偷了汉的女人,会慢慢被耗空,最后变成一具空壳子死掉。而那东西,吸够了阳气,就会变成被附身女人的样子,再去害别人。
难道……
李国海不敢往下想。他开始留意小丽的一举一动。
他发现小丽特别怕门槛。他们家堂屋门槛有点高,以前小丽进出,脚抬得利索。现在每次过门槛,她都要犹豫一下,然后侧着身子,几乎是蹭过去。
有回没留神,脚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李国海去扶,碰到她的胳膊,冰得他手一缩。
还有,小丽不再照镜子了。他们家墙上挂了面旧镜子,小丽以前路过总要瞅两眼,捋捋头发。现在,她要么绕开走,要么就低着头,一眼都不看。
一天夜里,李国海被一泡尿憋醒,一摸身边,空的。小丽没在炕上。他心里一紧,蹑手蹑脚爬起来。院子里月光如水,静悄悄的。他听见猪圈那边有声音。他摸过去,躲在柴火垛后面偷看。
这一看,差点把他魂吓飞。
月光下,小丽穿着白色的汗衫,背对着他,蹲在猪食槽旁边。
她不是喂猪。她把头埋在猪食槽里,好像在……吃东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猪在拱食。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李国海看见她脸上沾满了混着糠的猪食水,嘴角还挂着几片烂菜叶。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李国海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回屋,钻进被子里,浑身抖得像筛糠。那不是他的小丽!绝对不是!
第二天,李国海瞅着小丽,她正在灶台前烧火,脸上干干净净,好像昨夜只是他的一场噩梦。但他知道不是。那股腥霉味,今天似乎更浓了点。
“小丽,”李国海试探着开口,“我昨晚起夜,看到你……”
小丽添柴的手停都没停,头也不回地说:“你看花眼了。我睡得沉得很。”
李国海不敢再问。他确定了,这婆娘被东西缠上了。
他想起村里老人说过,对付这种“偷汉”的邪祟,有个土法子。那东西怕两样:一是黑狗血,二是沾了活人阳气的唾沫,特别是舌尖血。但硬来不行,得让它自己现原形。
又熬了几天。李国海假装没事人一样,但暗中准备着。他找张老憨要了点黑狗血,用个小瓶子装了,藏在兜里。他还故意在小丽面前,用镰刀划破了手指,把血滴在门槛内侧,小丽每次侧身过门槛时,脚都会在滴血的地方蹭一下。
这天晚上,李国海早早躺下,假装打呼噜。他感觉到小丽轻轻起身,下了炕,又是那种僵硬的,蹭过门槛的脚步声,往院子去了。
李国海悄悄爬起来,摸出那个小瓶子,跟了出去。
小丽果然又蹲在猪食槽边,低着头。这一次,李国海看得更清楚,她不是在吃,而是在用鼻子使劲地嗅那些馊臭的猪食,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满足、贪婪的表情。
李国海心一横,猛地冲过去,大喊一声:“日你妈!啥子东西!”
同时,他把手里那瓶黑狗血,朝着小丽的后背泼了过去!
“嗤……!”
一股白烟从小丽背上冒起来,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小丽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嚎,猛地转过身来!
月光下,她的脸扭曲变形,眼睛瞪得溜圆,眼白占了大半,嘴巴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表情狰狞恐怖。
她被黑狗血泼中的地方,衣服腐烂了一大片,下面的皮肤不是烧伤,而是一种诡异的灰黑色,像是腐烂的树皮。
“小丽”恶狠狠地盯着李国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一步步逼近。那眼神,充满了怨毒和饥饿。
李国海吓得魂飞魄散,但想到这不是他婆娘,是害人的东西,勇气又上来一点。他想起老人说的第二样,鼓起腮帮子,运足一口气,“呸”地一口浓痰,混合着他刚才悄悄咬破舌尖的血水,精准地吐在了“小丽”脸上!
“嗷……!”
又是一声更凄厉的惨叫。“小丽”捂着脸,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变形,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挣脱出来。她身上的皮肤鼓起一个个包,又塌陷下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股腥霉味浓烈到了极点。
李国海眼睁睁看着,地上的“小丽”身体越来越淡,最后,像一缕青烟,消散在了月光里。只在原地留下一小滩湿漉漉、散发着恶臭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融化后的粘液。
恶臭渐渐散去,院子里只剩下吓傻了的李国海,和空荡荡的猪圈。
一切都安静下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李国海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连滚带爬回到屋里,炕上,王小丽好好地躺在那里,盖着被子,呼吸均匀,脸色虽然苍白,但已经有了点活人的红润。她好像只是睡得很沉。
李国海不敢睡,守到天大亮。小丽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一脸憔悴、眼窝深陷的李国海,吓了一跳:“国海,你咋子了?脸色这么难看?”
“小丽……你……你感觉咋样?”李国海声音发抖。
“我?挺好的啊。”小丽打了个哈欠,“就是觉得睡了好长一觉,身上有点乏……咦?我手上咋有股猪食味?”她闻了闻自己的手,一脸嫌弃。
李国海看着小丽鲜活的表情,听着她熟悉的带着点泼辣的语调,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落回肚子里。他的小丽,回来了。
他没跟小丽细说昨晚的事,只说她可能梦游了,摔了一跤。
小丽将信将疑,但看李国海不想多说,也就没再追问。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小丽恢复了泼辣,饭量也正常了,身上那股阴凉和怪味也消失了。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李国海还会被噩梦惊醒,摸到身边温热的躯体,才能安心。
院子那滩痕迹,第二天就干了,没了。李国海把那个地方用土深深埋了几层。
这件事,李国海谁也没告诉。他怕说了,那东西还会找回来。村里人只当小丽前阵子是生了场怪病,现在好了。只有李国海自己知道,他差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婆娘。
夏夜,村头老槐树下,又有人开始讲古经。说起山里的精怪,水里的鬼魅。有人提起邻村谁家媳妇好像中了邪,行为古怪。
李国海蹲在人群外,闷头抽着烟,听着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没有搭话。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那个月光惨白的夜晚,猪圈旁那个扭曲恐怖的身影。
这山坳里的怪谈,终究又多了一个。只是这个,藏在了他的沉默里,随着那晚的月光和恶臭,一起埋进了土里。谁碰上了,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