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平平静静地过去了。秋收完了,冬小麦也种下了,嘉陵江进入了枯水期,回水沱那片河滩裸露了大半,看着比夏天时温和多了。
村里关于水打棒的闲话渐渐少了,只有王老五家坟头上新添的土,春丫孤零零的坟头萧瑟,还提醒着人们夏天发生的邪门事。
我和桂芳的日子恢复了老样子,白天干活,晚上挤一个被窝扯淡,她照样骂我“砍脑壳的”、“短命娃儿”,但我晓得,经过那回事,这婆娘更黏我了。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她睡得口水直流,我心里就踏实得很。
腊月间,快过年了,又出事了。
先是邻村传来消息,说有个城里来的探险网红,叫啥子“大胆王”,带着全套装备,非要直播“探秘百年凶穴回水沱”。
他花钱请了隔壁村一个愣头青当向导,那娃儿叫刘三,爹妈死得早,跟着奶奶过,穷疯了,仗着会点水,就接了这活儿。
结果,两天过去了,人没回来。
报警后,警察和村民在下游十几里外的乱石滩找到了两具尸体。死状一模一样,都是浑身泡得发白,右脚踝上有个青黑色的手印。最邪门的是,两人手里都紧紧攥着一块鹅卵石,上面有暗红色的纹路,拼在一起,像是个“开始”的“始”字。
消息传开,四里八乡彻底炸了锅。这可不是偶然了,这是没完没了啊!赵老汉蹲在村口,脸黑得像锅底:“完了,这怕是捅了鬼窝了,之前的法子不灵了,这东西怨气更重了,这是要‘始’终作恶啊!”
恐慌像腊月的寒风,刮遍了每个角落。没人再敢靠近江边,婆娘们洗衣服宁愿跑更远的小溪沟,娃儿们更是被看得紧紧的,仿佛江里随时会伸出一只鬼手。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几个村的村长一合计,决定凑钱,派人去外面请真正的高人。
但根本不知道去请谁,以前请过的和尚,道士,神婆不下十个都不管用。最后隔壁村有个爱看电影的小伙发话了,香港有个林正英师傅,专门对付这些邪门歪道,电影里演得厉害,说不定真有本事。
于是,村里凑了一笔“巨款”,派了两个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坐火车南下,几经周折,真把林正英师傅请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两个徒弟,一个叫秋生,看着机灵些,另一个叫文才,有点憨憨的。
林师傅个子不高,但眼神锐利,穿着朴素的中山装,背着一个旧布袋,不怒自威。他到了地方,没歇口气,就让我们带着去回水沱看。
那天阴惨惨的,江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林师傅站在回水沱岸边,眉头紧锁,盯着水面看了很久,又绕着河滩走了一圈,时不时蹲下抓把土闻闻,或者捡块石头看看。
最后,他站在当初我和李铁柱下水的地方,沉声说:“问题比我想的严重。这不是一两个水鬼找替身,这下头,”他指着看似平静的江心,“是个‘聚阴池’,冤魂不散,怕是有上百之众,成了气候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我,后脊梁都嗖嗖冒冷气。上百个水鬼?我的妈呀!
桂芳死死掐着我胳膊,小声说:“建国,你个龟儿不准再逞强!”
林师傅继续说:“寻常法子没用,必须做个大法事,把它们一锅端,送交地府发落。需要十条阳气旺的汉子,在子时阴气最盛时,划船到江心,布下‘先天八卦锁魂阵’,我居中作法,逼它们现形,再由地府阴差接手。”
他看了看我们这些面有惧色的村民,补充道:“此行有风险,但也是积大德。愿意去的,站过来。”
我脑子里闪过桂芳脚踝上的手印,闪过王老五家娃儿和春丫的脸,一股热血冲上头。妈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把这祸根除了,这辈子都别想安生!我往前迈了一步:“林师傅,我去!”
李铁柱也站了出来:“算我一个!”
最后,加上林师傅的徒弟,我们凑够了十个人。桂芳在一旁眼圈红红的,却没再骂我,只是晚上睡觉时,把她奶奶传给她的一个银镯子硬塞给了我:“戴着,辟邪。”
作法那天晚上,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江面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我们船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气死风灯。
林师傅在船头设了法坛,插着香,烧着符。我和其他八个村民,加上秋生文才,按照林师傅事先交代的方位,每人守住船边一个位置,手里牵着浸过黑狗血的红线,连成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文才在岸边负责接应和看守阵眼。
子时一到,江上突然起风了,不是自然风,是那种打着旋、阴冷刺骨的邪风,吹得小船摇晃不定。林师傅脚踏七星步,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急急如律令!”
突然,平静的江面像煮开了一样,咕嘟咕嘟冒起无数气泡!紧接着,一张张惨白、浮肿、扭曲的脸从水下浮现出来,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
它们没有瞳孔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伸出无数双泡得发白、指甲脱落的手,试图爬上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腥臭和水草腐烂的味道。
“稳住!拉紧红线!”林师傅大喝一声,桃木剑一指,一道金光射向鬼群,最前面的几个水鬼发出无声的尖啸,化作青烟消散。
但更多的水鬼前仆后继地涌上来,疯狂地撞击着红线结成的八卦阵。红线发出滋滋的声音,仿佛烧红的铁丝,那些水鬼一碰到就惨叫后退,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红线开始剧烈抖动,眼看就要断裂!
船摇晃得厉害,有个村民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掉下水,被我一把拉住。我紧紧攥着红线,手心全是汗,心里默念:“桂芳,老子要是回不去,你改嫁找个靠谱的……”
就在这时,风浪更大,一个巨大的漩涡在船底形成,水里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清朝官服、面目狰狞的大家伙,估计是这群水鬼的头头。它猛地撞向船底!
“师父!小心!”秋生喊道。
林师傅临危不乱,咬破中指,将血抹在桃木剑上,口中咒语越发急促响亮!他掏出一面古朴的铜镜,对着月光一晃——说来也怪,乌云竟裂开一道缝,一缕惨白的月光正好照在镜面上,反射出的光芒如同利剑,直射那水鬼头头!
“嗷!”一声凄厉无比的鬼嚎响彻夜空,那水鬼头头身上冒出浓烟,挣扎着沉入水底。群鬼无首,顿时乱作一团。
林师傅趁机将一道金色的符箓拍入水中,大喝:“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此处水鬼,无论冤屈,皆由地府审判!有功者超生,有罪者受罚!开!”
水面下仿佛传来铁链拖动的哗啦声,一道散发着幽光的城门虚影在水下一闪而过。那些水鬼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吸引,尖叫着、挣扎着被拖入那道门中,消失不见。
江面渐渐恢复了平静,风停了,乌云散开,月亮重新露出来,清冷的月光洒在江上,竟有几分圣洁。
我们十条汉子,全都瘫在船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是吓出的冷汗。
法事成了。
后来,林师傅说,那些水鬼大多是历年淹死的人,怨气凝聚不散,又被那清朝水鬼拘禁,无法投胎,才成了祸害。现在都被送入地府,阎王爷会根据生死簿,有冤屈的、没人命的,给予投胎机会;害过人性命的,打入地狱受刑。这也算是了结了一段百年恩怨。
我们村和周边村子,凑钱给林师傅封了个大红包,他推辞不过,只拿了路费和一点辛苦费。走之前,他还特意在回水沱边上做了场小法事,彻底净化了那里的戾气。
从那以后,嘉陵江回水沱再也没发生过邪门事。夏天又有人敢去那里游泳了,虽然老人们还是会念叨“小心水打棒”,但更多的是一种习惯了。
我和桂芳,还是那样过日子,吵吵闹闹,柴米油盐。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会搂着她,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桂芳会问:“想啥子?”
我说:“想你要是改了嫁,娃儿跟哪个姓。”
她就掐我,骂我:“短命娃儿,老子生生世世缠到你,让你娃脱不到爪爪!”
我笑了,心里踏实得很。
江水依旧东流,带走了恐惧,也带走了时间,只留下活着的人,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