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如同鬼魅般潜回伯爵府侧门时,府内一片寂静,只有几盏长明灯在廊下摇曳,映照着他凝重而迅捷的身影。
他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内院。徐妙锦并未安睡,而是披着一件外裳,坐在小厅的灯下,手中虽拿着一卷书,眼神却分明没有聚焦在字句上。听到脚步声,她立刻抬头,见到是吴铭,眼中担忧稍褪,化为询问。
“如何?”她起身迎上,声音压得极低。
“情况比想的更糟。”吴铭言简意赅,将清风楼所见所闻快速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清洗行动的规模、时间以及都察院被胁迫制造“铁证”的细节。
徐妙锦听得脸色发白,她虽是将门之女,但听到如此赤裸裸、大规模的构陷与屠杀,仍感到一阵寒意。“父亲那边…”
“岳父久经沙场,更历经朝堂风波,他知道该如何自处。我们眼下顾不了太多,只能先尽力保住能保之人。”吴铭沉声道,从怀中取出那张写着“速病”二字和地址的纸条,“妙锦,你陪嫁的人里,可有一个叫‘栓子’的小厮?我记得他机灵腿脚快,且面孔生。”
徐妙锦立刻点头:“有!是我从府里带过来的家生小子,绝对可靠,外人也不认得他。我这就叫他来。”她转身便要吩咐守在外间的贴身丫鬟。
“不,”吴铭拦住她,“你亲自去,莫要惊动旁人。让他从后门走,换上最不起眼的粗布衣服,装作起夜或者偷溜出去玩的顽童模样。告诉他,将此物,”吴铭将纸条递给她,“塞进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刘志刘大人家后院门缝里,塞完立刻就走,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更不要被人抓住。若真被巡夜的拦下,就一口咬死是偷跑出来玩,迷了路。”
徐妙锦接过那轻飘飘却重似千钧的纸条,用力点头:“我明白!”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悄声去安排。
吴铭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这是在利用信息差和时间差打一场极其危险的仗。刘志只是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并非清洗的核心目标,或许不会第一时间被重点关照。如果他能及时“病倒”,而且是那种看起来极具传染性、令人避之不及的“恶疾”,或许能让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稍有迟疑,拖延一点时间。只要拖到天亮,拖到第一波最疯狂的抓捕稍歇,或许就能有一线生机。
这很冒险。刘志能否领会?是否会吓得直接逃跑反而暴露?锦衣卫是否会不顾“病情”强行拿人?这些都是未知数。
但他必须做点什么。项目经理的本能让他无法坐视计划外的灾难发生而无动于衷,哪怕只能降低一点点风险系数。
片刻后,徐妙锦去而复返,对他微微点头,示意栓子已经去了。
两人相对无言,都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变得格外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中度过。他们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任何一声犬吠、一次更梆,都让心头一紧。
约莫一炷香后,后门传来极轻微的三下叩门声——是栓子回来了的暗号。
徐妙锦立刻去开门,将那个冻得有些发抖却满脸完成任务兴奋的小厮拉了进来。
“小姐,姑爷,办成了!”栓子压低声音,眼睛发亮,“小的按吩咐,溜到那刘大人家后巷,左右没人,就把纸团塞门缝里了!回来时差点撞上巡街的军爷,小的赶紧趴沟里躲过去了,没人看见!”
“好!做得很好!”吴铭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驱寒,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对谁也别说。”
“哎!小的明白!”栓子机灵地点头,赶紧退下了。
消息送出去了。第一步完成。
但吴铭和徐妙锦的心并未放下,反而提得更高。因为几乎就在栓子退回后院的同时,府外远处,清晰地传来了密集而整齐的马蹄声!不再是零星的巡夜,而是大队骑兵快速行进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之音!
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正从伯爵府外的街道碾过!
吴铭猛地吹熄了厅中的灯,拉着徐妙锦悄步移到临街的窗边,将窗户推开一丝极细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一队约二三十骑的人马,全身黑衣黑甲,打着鲜明的锦衣卫旗号,如同暗夜里涌出的幽灵,正沉默而迅疾地驰过街道!马蹄都用厚布包裹,但如此多的马匹汇聚,依旧发出了沉闷如雷的声响。为首一人,身形彪悍,面色冷峻,正是毛骧!
他们方向明确,直奔城南某处而去!那个方向……正是名单上几位官员宅邸的聚集区!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类似的马蹄声和呵斥声!似乎不止这一队人马!
整个南京城,仿佛在这一刻,从沉睡中被冰冷的铁蹄惊醒,陷入了无声的恐怖之中。
徐妙锦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吴铭的胳膊,指尖冰凉。
吴铭反手握住她的手,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那如同暗流般涌过的黑色洪流。他知道,杀戮和抓捕已经开始了。那份他刚刚送出的“速病”帖,在这股巨大的暴力机器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他能想象到,那些被列入名单的官员,此刻或许还在睡梦之中,或许正和他一样惊恐地听着窗外的声音,下一秒,他们的家门就会被粗暴地撞开,迎接他们的将是冰冷的镣铐和莫须有的罪名。
“啊——!”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的寂静,但很快又戛然而止,被更多的马蹄声和呵斥声淹没。
吴铭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
徐妙锦将额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黑暗中,听着窗外这座城市发出痛苦的呻吟,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或者说,等待着那未知的命运是否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一夜,南京城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洪武十三年的这场大戏,以最残酷的方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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