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步出档案库,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稍稍适应了一下,便走向官驿那间临时用来会客的偏厅。
厅内,一位身着青色绸衫、头戴方巾、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正负手而立,打量着墙上一幅略显陈旧的水墨画。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吴御史吴大人了?在下燕王府长史葛诚,奉王爷之命,特来拜会。”
“葛长史客气了。”吴铭回礼,脸上也挂起公式化的笑容,“本官奉命巡按,初来乍到,琐事缠身,未能及时拜会王爷,还望王爷和长史海涵。”两人一番寒暄落座,驿卒奉上茶水。
葛诚举止斯文,谈吐风雅,先是对吴铭的“年轻有为”表示钦佩,又对陛下委以重任表示赞赏,绝口不提敏感话题,仿佛真的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
吴铭自然也是滴水不漏,只说是奉皇命核查账务,份内之事,不敢称功,对北平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雄伟壮观”、“军民辛劳”之类的套话上。
茶过三巡,葛诚才仿佛不经意地切入正题,语气依旧温和:“吴大人连日来在布政司档案库辛劳,王爷听闻,甚是感慨。只是这北平府的陈年旧账,堆积如山,盘根错节,牵扯甚广。大人初来,恐一时难以理清头绪,若有用得着王府之处,王爷吩咐了,定当竭力协助。”
这话听起来是客气话,实则暗藏机锋。既点明了吴铭正在做的事他们一清二楚,暗示其中水深复杂,又表达了燕王府的“善意”和潜在影响力——你想查清楚,或许离不开我们的“帮助”。
吴铭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下浮沫,笑道:“葛长史言重了。陛下信重,授以钦差之权,允便宜行事,吴某虽才疏学浅,也唯有竭尽全力,厘清账目,以报圣恩。至于王府美意,吴某心领了。若真有疑难之处,定然少不得要叨扰王爷和长史。”
他这话接得巧妙,首先抬出皇帝和钦差身份,表明自己是公事公办,底气十足。接着表示会“竭尽全力”,暗示不会因为困难而退缩。最后对燕王府的“帮助”表示口头感谢,却留有余地——是否“叨扰”,何时“叨扰”,主动权在我。
葛诚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位年轻的御史如此沉稳老练,应对自如。他笑了笑:“应该的,应该的。王爷常说,皆为朝廷办事,自当同心协力。”他话锋微微一转,“说起来,北平地处边陲,毗邻北元,军民衣食生计,多赖这互市往来。然商贾逐利,难免有些奸猾之徒,虚报价格、以次充好之事,以往也确曾发生。王爷镇守此地,对此亦是深恶痛绝。若吴大人能查清积弊,整肃市场,于国于民,于边镇安定,皆是大利。王爷定然鼎力支持。”
这番话,姿态摆得极高,俨然与吴铭目标一致,同仇敌忾。但仔细品味,却是在 subtly 划定界限——问题出在“奸猾商贾”身上,我们王爷是支持你打苍蝇的。潜台词是:查商可以,但别顺着线头往上乱摸。
吴铭心中冷笑,面上却深表赞同:“长史所言极是!奸商害国,岂能容他?本官定当仔细核查,若发现不法商贾,绝不姑息。无论是谁牵涉其中,必据实奏报陛下圣裁!”他故意把“无论是谁”四个字咬得稍重一些,旋即又放缓语气,“当然,北平安定乃头等大事,王爷镇守之功,陛下亦常挂念。本官行事,自有分寸,绝不会影响边镇防务与地方安宁,请王爷和长史放心。”
他再次强调“据实奏报陛下”,将最终裁决权推回给朱元璋,同时承诺“不影响安定”,算是给了燕王府一颗定心丸,但也明确拒绝了对方试图划定的界限——查到哪里,查到谁,由证据和皇帝决定,不是你燕王府说了算。
葛诚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旋即恢复自然,呵呵一笑:“吴大人精明干练,思虑周详,王爷定然放心。既如此,在下便不多叨扰了。王爷备了份薄礼,聊表心意,还请吴大人笑纳。”他说着,身后随从便捧上一个礼盒。
吴铭扫了一眼,看包装便知价值不菲。他立刻起身,正色道:“葛长史且慢!王爷厚意,吴某心领。然本官奉旨查案,钦命在身,岂能私受馈赠?此物万万不敢收,还请长史带回,并代吴某向王爷致谢。”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礼物一旦收下,很多事就说不清了。
葛诚似乎料到如此,也不强求,只是笑容淡了些:“既如此,在下便不强求了。吴大人清廉,令人敬佩。告辞。”
“长史慢走。”
送走葛诚,吴铭回到偏厅,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变得深沉。
“伯爷,燕王府这是……先礼后兵?”王伯不知何时来到厅外,低声问道。
“是试探,也是警告。”吴铭冷冷道,“他们想知道我的态度,我的底线,以及我到底掌握了多少。送礼则是想拉拢,或者留下将来拿捏的把柄。”
“那咱们……”
“我们按原计划进行。”吴铭语气坚定,“葛诚有一句话没说错,商贾是关键突破口。既然他们都想把问题往商人身上推,那我们就好好查一查这些‘奸商’,看看他们到底攀附着哪些大树!”
他回到书房,看着那块写满疑点的白布,目光最终落在了“兴隆车马行”和几个边境卫所的名字上。
“王伯,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回伯爷,有些眉目了。”王伯低声道,“兴隆车马行的东家叫赵四,早年是个混混,后来不知攀上了哪路神仙,做起了车马生意,越做越大。确实和都司衙门几个佥事、经历交往甚密。往古北口送粮的队伍里,有咱们一个老兄弟的同乡,他偷偷抱怨过,说每次送粮过去,实际入库的数量总比单子上的少一两成,但接收的军官看都不看就签字,他们也不敢多问……”
“古北口……”吴铭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守将是谁?”
“是都指挥使司麾下的一个千户,叫孙百川。”
“好。”吴铭眼中寒光一闪,“就从这里开始。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去古北口卫所‘劳军’,顺便……看看他们的粮仓账本是不是和布政司、车马行的对得上!”
燕王府的试探反而让吴铭更加确定了方向。这潭水越是想让他浑浊,他越要把它搅得更清!
冰山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庞然大物?他就要用手中的钦差之剑,劈开来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