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那份《都察院文书流程厘正条例》的草案,果然在都察院高层激起了一层不大不小的涟漪。
左都御史将其下发几位副都御史及佥都御史“商议”,实则是一次无声的较量。支持者如陈镒等少数务实派,认为此法能大大提高效率,减少错漏,利于风宪;而多数人则态度暧昧,或明或暗地表示“兹事体大,宜缓不宜急”、“恐扰攘现行公务”、“还需斟酌各方情状”。
真正的阻力来自几位资深的副都御史。他们久居其位,早已习惯了现有的、充满弹性和操作空间的流程,门下故旧、利益关联盘根错节。吴铭的草案如同要将一条大家习惯了摸鱼游泳的浑浊河流,骤然变得清澈见底、规矩森严,自然触动了他们的神经。
一连数日,都察院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几位副都御史见到吴铭,虽依旧客气,但那客气中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审视。原本一些日常性的公务咨询,也变得能拖则拖。
吴铭对此早有预料,并不气馁,反而更加耐心。他不再催促,而是将草案拆解成几个部分,逢人便请教,摆出虚心学习、完善细节的姿态,将“规范流程”这个概念,如同滴水穿石般,一点点渗透下去。
这一日,他借请教之名,来到一位掌管着与兵部、五军都督府文书往来对接的副都御史值房。此公姓赵,是院中老人,素以圆滑着称。
吴铭拿出草案中关于“军务文书特殊流转记录”的条款,请教道:“赵大人,下官此条拟规定,凡涉及军务、边镇、藩王府之文书,无论密级,其接收、传阅、归档皆需单独编号登记,详细记录经手人及时间,您看是否妥当?是否会过于繁琐,影响军机要务?”
赵副都御史捻着胡须,呵呵一笑:“吴佥宪年轻有为,心思缜密,确是好事。不过嘛,军国大事,贵在迅捷机密。有些文书,来自宫中或都督府,本就是特事特办,若事事记录在案,反显累赘,亦恐…嗯…有泄密之虞啊。”他话虽委婉,但反对之意明显。
吴铭故作恍然:“大人说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只是…下官近日整理旧档,发现有些军务文书,因记录不清,日后核查起来甚是麻烦。就比如…去年北疆那份粮饷案的底档,就寻得十分艰难…”
他看似随口抱怨,目光却紧盯着赵副都御史的反应。
果然,赵副都御史捻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虽然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却瞬间闪烁了一下,打了个哈哈:“陈年旧案,难免疏漏。如今既已审定,便无需再提了。吴佥宪还是多费心在新政事宜上为好。”
吴铭心中冷笑,面上却从善如流:“大人教诲的是。”
就在他准备告辞时,目光无意中扫过赵副都御史书案一角。那里放着几份刚收到的、等待处理的文书。最上面一份,是来自中书省的普通公文,而垫在下面作为衬纸的,似乎是一份废弃的草稿。
吸引吴铭注意的,是那草稿纸的背面,隐约透出几个字的墨迹,其中似乎有“…王护卫…增…” 、“…弩机…百…” 等零星字样!字迹潦草,且被上面公文遮挡大半,难以辨认全貌。
护卫?弩机?增?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吴铭的心猛地一跳!这似乎涉及藩王护卫武装的调动或补充?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军械弩机?此类事务,按制应有严格程序,文书岂会沦为废弃草稿,甚至被用来垫桌角?
他不动声色,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拱手告辞。离开赵副都御史值房后,他并未走远,而是在廊下佯装与偶遇的陈镒交谈,眼角余光却瞥见,很快便有一名吏员进入赵副都御史值房,片刻后出来,手中似乎拿走了那叠文书,包括那张作为衬纸的草稿。
动作如此之快?是巧合,还是赵副都御史也注意到了那草稿,心生警惕?
这个小小的发现,如同在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某个角落。赵副都御史…中书省…废弃的、可能涉及藩王军械的草稿…这几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那条“特殊处理”的文书流转通道,是否最终通向了某些意图加强藩王实力的人?
吴铭感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那巨大冰山的一角。但他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对陈镒提起。他知道,此刻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他回到自己的值房,铺开纸笔,却并非继续修改草案,而是开始凭记忆,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刚才看到的那几个零星词汇及其位置、纸张质地等一切细节。他甚至画了一张赵副都御史书案的简图,标注了那份草稿当时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将这张纸加密藏好。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赵副都御史对他依旧客气而疏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都察院内关于草案的争论也渐渐平息,最终被左都御史以“容后再议”为名,暂时搁置。
吴铭知道,他的投石问路,已经惊动了水下的某些生物。它们暂时潜伏了下去,但必然也在观察着他。
而他,也需要更加耐心。等待下一个机会,或者,等待那来自深宫的、更明确的信号。
调查陷入了僵局,但吴铭的直觉告诉他,他正走在正确的方向上。那看似不起眼的蛛丝马迹,或许正是揭开整个谜团的关键线索。
他需要找到更多这样的线索,将它们串联起来,直到那隐藏的藩篱,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