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领了平叛的圣旨(虽出自朱元璋之口,却需以新帝朱标的名义颁发),并未在蓟州行宫多做停留。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仿佛一柄尘封许久、终得出鞘的宝刀,瞬间迸发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他甚至没有回京调兵,持朱元璋密令及虎符,直接前往早已秘密集结完毕的江北大营。早已摩拳擦掌、等待已久的京营精锐及周边卫所兵马,如同开闸的洪流,在徐达的帅旗指引下,浩浩荡荡却又不失迅捷地直扑辽东!
平叛之战,毫无悬念。
刘真及其党羽的叛乱,本就是狗急跳墙的仓促之举,不得人心。其麾下大部分军士或被蒙蔽,或被迫胁从,在朝廷“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浩荡天威面前,军心迅速瓦解。
徐达用兵,老辣狠准。他并未急于与叛军主力决战,而是充分发挥兵力优势,多路并进,稳扎稳打,首先收复被占卫所,切断叛军粮道与退路,同时不断以箭书、降卒进行攻心战。
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回蓟州行宫。
“报!大将军克复辽阳外围三寨,叛将王斌率部请降!”
“报!刘真部将陈亨阵前倒戈,献出西门!”
“报!大军已合围辽阳城下,刘真困守孤城!”
每一次捷报传来,地下密室中的朱元璋,脸色便舒缓一分,但眼神中的冰冷却未曾消减。他要的不是胜利,而是彻底的清洗和震慑。
吴铭依旧被“保护”在行宫别院,通过侯太监的转述,密切关注着战局。他心中明白,战场上的胜负只是表象,真正的较量,在战场之外,在那张由朱元璋亲手布下的、笼罩整个大明官场的巨网之中。
果然,随着平叛战事的推进,来自京师的“清理”也悄然开始。
毛骧的锦衣卫缇骑四出,根据从刘真处查抄的密信、账簿以及吴铭提供的线索,开始了精准而冷酷的抓捕。
先是兵部一位郎中、一位主事在家中“暴病而亡”。
紧接着,户部两名与辽东粮饷拨付有关的官员被“请”进诏狱,再无音讯。
都察院内,那位曾试图阻挠吴铭、并与“张公公”有过接触的赵副都御史,在一次“坠马意外”中重伤瘫痪,被迫致仕。
甚至中书省内,一位与齐王过从甚密、曾多次压下兵部核查军械奏章的舍人,也突然“告老还乡”,从此不知所踪。
清洗无声无息,却又雷厉风行。每一次动作,都精准地切除着辽东叛乱的根系在朝中的蔓延。没有大肆宣扬,没有公开审判,一切都在阴影中完成,却让所有知情者胆寒。
这一日,侯太监给吴铭带来了一份特殊的“奖赏”——几本珍贵的古籍,以及…一壶御酒。
“陛下念吴御史劳苦功高,特赐御酒一壶,以示嘉勉。”侯太监的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吴铭谢恩接过,心中却是一动。他仔细查看那酒壶,发现壶底似乎刻着一个极细微的标记。他不动声色,晚间独处时,仔细研究,发现那标记竟与毛骧给他的那份秘密名单上,标注为“可用、需观察”的某个江南籍官员的家族徽记有几分相似!
陛下赐酒,壶底却刻着江南某家的标记?这是何意?
吴铭苦思良久,忽然豁然开朗!陛下这是在点醒他!辽东之事即将平息,接下来的重心,将要转向朝堂,尤其是…盘根错节、与淮西勋贵集团多有龃龉的江南文官集团!而这壶酒,或许意味着,陛下希望他将来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杯酒释兵权”,或者…“杯酒”之间,平衡朝局?
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陛下对他的期望,远不止于一个查案的御史。
又过了数日,辽东传来最终捷报:辽阳城破!负隅顽抗的刘真被其部下斩杀,首级已传送京师!其余党羽或死或擒,叛军彻底瓦解!
消息传来,朱元璋终于露出了些许真正的笑意。但他并未太多关注辽阳的战事,反而问毛骧:“北平那边,有什么反应?”
毛骧回禀:“燕王殿下闻听辽阳大捷,上表恭贺,并主动奏请削减明年王府护卫用度,以示忠忱和无欲无求。”
“哼,他倒是乖觉。”朱元璋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继续盯着。”
平叛大胜,接下来的便是论功行赏与清算余孽。
徐达凯旋班师,回蓟州行宫复命。君臣二人在地下密室密谈许久。随后,以新帝名义颁发的封赏诏书明发天下:徐达加封太师(虚衔),赏赐无数;一众有功将领各有升赏;阵亡将士厚加抚恤。
但同时,另一道圣旨也悄然执行:所有被俘的叛军核心党羽,不经公开审判,全部于军中秘密处决!其家产抄没,亲族流放。辽东都司上下迎来一场彻底的大换血,重要职位皆由徐达保荐、朱元璋认可的忠诚将领接任。
雷霆手段,恩威并施。辽东之地,经此一役,被彻底清洗了一遍,牢牢握回了中央手中。
处理完辽东首尾,朱元璋的目光,终于彻底转向了朝堂。
这一日,吴铭再次被召至地下密室。
此时的朱元璋,气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些许,但眉宇间的疲惫依旧难以掩饰。他看着吴铭,缓缓道:“辽东事了。你这猢狲,功劳不小。说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是想回都察院继续做你的铁面御史,还是想去地方,当个方面大员?”
吴铭心中早有计较,跪伏在地,朗声道:“臣不敢求赏!能为陛下、为朝廷效力,是臣的本分。若陛下允准,臣…臣愿重返都察院!新政未竟,吏治清朗,方是固国之本!臣愿继续为此效力!”
他知道,只有留在都察院这个监察要害部门,才能更好地发挥他的作用,也才能更接近权力的核心,实现自己的抱负,同时…更好地在这惊涛骇浪中保全自身。
朱元璋似乎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唔,不居功,不求高位,还算明白事理。都察院…也好。左副都御史出缺,你就先顶上去吧。”
左副都御史!这可是正三品的大员,真正的都察院核心领导层!一跃而至如此高位,可见朱元璋对其功劳的认可和未来的期望。
“臣…谢陛下隆恩!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吴铭强压激动,叩首谢恩。
“起来吧。”朱元璋摆摆手,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深沉,“赏赐给了,官也升了。接下来,该干活了。”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吴铭:“辽东一案,虽了,但牵扯出的泥泞,还没干净。朝中哪些人屁股不干净,你心里有数。回京之后,给咱好好盯着!该弹劾的弹劾,该清理的清理!不要怕得罪人!咱,给你撑腰!”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警告,“要讲方法,讲证据!不是让你去胡冲乱撞!江南那些人,心思多,嘴皮子利索,不像辽东的杀才那么好对付。多用用你的脑子!”
“臣,明白!”吴铭郑重应下。他知道,陛下这是要将他作为一把快刀,去切割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尤其是江南文官集团。这是一项远比查案更加复杂和危险的任务。
“嗯。”朱元璋似乎有些疲惫,靠回椅背,挥了挥手,“去吧。准备一下,不日随驾…回京。”
回京!陛下终于要结束“假死”,重返紫禁城了吗?吴铭心中巨震。
“陛下…您的銮驾…”
朱元璋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咱…自有安排。你等着看戏就好。”
吴铭不敢多问,恭敬退下。
走出密室,他深吸一口气。这位新晋的左副都御史,即将手持利刃,踏入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万分的战场。
而他知道,龙椅之上,那位洞悉一切的帝王,正冷静地注视着一切,等待着他下一步的表现。
棋局已定,新局将开。而他,已从一枚过河卒子,变成了一把可以左右战局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