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漳州湾,昔日僻静的滩涂如今成了巨大的工地。匠作营的烟火日夜不息,叮当的锤击声与海浪声交织。龙骨铺设,船板拼接,一艘艘较传统福船更为修长、船首包铁、预留炮位的“靖海级”战船初具雏形。虽因工艺和材料的限制,距离吴铭心目中真正的远洋战舰尚有差距,但在此时代,已堪称巨舰。水师士卒的招募与操练亦同步进行,汤晟等将领被委以重任,将升龙岛之战的经验融入新式战法,尤其强调火器运用与多船协同。
朝堂之上,因朱元璋前次的雷霆之怒,针对海事院的明面攻讦暂时销声匿迹。但吴铭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反对开海、忌惮新衙门权力的暗流依旧涌动,只是变得更加隐蔽。他行事愈发谨慎,所有重要决策皆留有详实记录,款项收支透明如镜,让人无隙可乘。他将更多精力用于海事院内部整顿与制度建设,确保这个新生的机构能在未来的风浪中屹立不倒。
这一日,吴铭正在审阅一份关于改进火药配比的奏报(来自升龙岛缴获笔记的启发),亲信长随引一人悄然而入。来人作普通商贾打扮,风尘仆仆,却是汤晟派来的心腹哨官。
“大人,将军有密报。”哨官低声道,呈上一枚蜡丸,并无书信。
吴铭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小卷薄绢,上面只有汤晟潦草却有力的几个字:“闽浙外海,可疑船影频现,似在测绘水道。疑为‘星槎’或其党羽,末将已遣船暗中尾随。”
测绘水道! 吴铭目光一凝。这是大战前夕的典型侦察行为!“星槎”果然没有闲着,他在为“雾隐”可能面临的进攻做准备,或者说,是在寻找大明水师的软肋!
“回复汤将军,”吴铭当即决断,“继续跟踪,但切勿打草惊蛇。摸清其活动规律及最终去向。同时,加强我水师日常巡弋路线的保密与变化,令其无隙可窥。”
哨官领命而去。吴铭走到巨大的海图前,在闽浙外海区域画上几个问号。“星槎”的活跃,从侧面印证了珍珠屿的紧张氛围,也预示着一场海上较量即将到来。
恰在此时,吏部送来一批待海事院考核录用的官员名单。吴铭翻阅之下,发现其中竟有几位是之前弹劾过他的御史的门生故旧。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试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他没有直接将人拒之门外,而是依照章程,安排了极其严格的实务考核与背景审查。最终,那几人或因能力不济,或因背景有疑点,均未通过。吴铭将考核结果与理由呈报吏部与皇帝,程序严谨,无懈可击。此举既维护了海事院的用人标准,也再次昭示了他不容渗透的底线。
消息传出,暗中观望者不得不再次掂量这位年轻掌院的手段。徐妙锦在府中听闻,晚间对吴铭叹道:“如今你身处漩涡中心,一举一动皆被人拿着放大镜瞧,真是难为你了。”
吴铭揽住妻子的肩,笑道:“在其位,谋其政。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这些明枪暗箭,便是家常便饭。只要陛下信重,海事院上下同心,这些许风浪,掀不翻大船。”
然而,他心中清楚,真正的风浪远未到来。吕宋的“雾隐”,闽海的“星槎”,朝中的暗流,以及那个若隐若现的西番影子“西芒”,这些力量正在看不见的层面积聚、碰撞。他如同一个站在风暴眼中的舵手,需要同时观测四方天际的云谲波诡。
数日后,来自吕宋的信鸽再次带来了李文昌的消息。内容简短却沉重:珍珠屿近期戒备提升至最高等级,所有外来船只禁止靠近,岛上似乎在进行某种大规模的临战准备。“雾隐”已多日未曾公开露面。李文昌判断,对方可能已察觉大明方面的意图,决战恐难避免,请求朝廷早定方略。
吴铭将密报紧紧攥在手中,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铺开纸笔,开始起草一份给皇帝的全面形势分析与行动建议奏章。在奏章中,他详细分析了敌我态势,认为新水师虽未完全成型,但主力战舰已可一战;敌方虽据险而守,且有西番技术支持,但其资源有限,孤悬海外,利于速战速决。他建议,应抓住敌方尚未完全准备就绪、且我方已有一定情报基础的时机,果断发动跨海征剿!
奏章的最后,他写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臣愿亲赴前沿,协调水陆,以期一战功成,永靖海疆!”
吴铭那份言辞恳切、分析透辟的奏章送入大内后,紫禁城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这沉寂并非犹豫,而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蓄力。三日后,宫中传出旨意,并非通过常规渠道,而是由司礼监大太监亲赴海事院宣旨。
旨意内容简单而决绝:准吴铭所奏!着令其以钦差大臣、总督东南海防军务身份,全权负责此次跨海征剿事宜!福建、浙江、广东三地水师及各沿海卫所,悉听调遣!新编“靖海”水师即刻拔营,汇合主力,克日启程!务求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臣,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吴铭跪接圣旨,声音沉稳,心中却如巨浪翻涌。这一刻终于到来,所有的谋划、等待、煎熬,都将化为实际行动。
旨意一下,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漳州湾的造船工匠日夜赶工,完成最后几艘“靖海级”战船的舾装;各地水师驻地,粮草、弹药、药材被迅速装船;精选出的士卒告别家人,登上前途未卜的战舰。驿马奔驰,将一道道命令传向沿海各地。
吴铭的工作量瞬间达到了顶峰。他移驻福州前线,设立了临时帅府。每日里,军报如雪片般飞来,将领请示络绎不绝。从舰队编组、航线规划,到后勤补给、天气研判,事无巨细,都需要他最终拍板。他几乎是不眠不休,依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和现代项目管理的方法,硬是将千头万绪的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
汤晟被任命为前锋主将,负责率领精锐战船先行开路,扫清航路障碍,并建立前进基地。这位老将摩拳擦掌,誓要一雪前耻(指未能擒获“星槎”、“雾隐”)。临行前,吴铭特意召见他,叮嘱道:“汤将军,前锋重任在肩,遇敌当果断,然亦需谨慎,切莫贪功冒进。我等目标是珍珠屿核心,沿途小股敌人,可驱则驱,可避则避,保存实力为上。”
“末将明白!大人放心!”汤晟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在紧张的备战中,吴铭抽空回了趟京城,一方面是向皇帝做最后一次当面禀报,另一方面,也是与家人告别。此去凶险,谁也不知能否安然归来。
武英殿内,朱元璋没有多余的嘱咐,只是重重拍了拍吴铭的肩膀,目光深沉:“吴铭,咱把大明的颜面,还有东南的安宁,都交到你手上了。给咱打个漂亮仗回来!”
“陛下静候佳音!”吴铭肃然应道。
回到吴府,气氛则凝重得多。徐妙锦早已备好酒菜,强作笑颜,但微红的眼眶泄露了她的担忧。儿子们似乎也感受到离别的气氛,不像往常那般嬉闹,只是紧紧依偎在父亲身边。
“爹爹,你要去打坏蛋了吗?”大儿子定国仰着小脸问。
“嗯,爹爹要去很远的海上,把欺负我们百姓的坏蛋赶走。”吴铭摸着儿子的头,柔声道。
“那爹爹要快点回来,教我们骑马!”小儿子吴麟奶声奶气地说。
看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吴铭心中涌起万般不舍与柔情。他紧紧拥抱了妻儿,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徐妙锦将一枚亲手绣制的平安符塞进他怀里,低声道:“海上风浪大,一切小心。我和孩子,在家等你。”
离京那日,天色未明。吴铭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带着少量亲随,悄然出城。回首望了一眼在晨曦中轮廓模糊的家,他毅然转身,策马向南而去。
回到福州帅府,最后的出征准备已然就绪。巨大的舰队在闽江口外海域集结,帆樯如林,旌旗蔽日。大大小小数百艘战船、补给船,按照预定的阵型排列,气势磅礴。
出征前夜,吴铭登上了作为旗舰的“靖海一号”。这是一艘新下水的干舷高、航速快的福船改良型战舰。他巡视各船,检阅士卒。月光下,士兵们刀枪闪亮,眼神中既有对未知的忐忑,更有建功立业的渴望。
吴铭站在船头,望着眼前这片由战舰组成的海上长城,海风带着咸腥气扑面而来。他异常平静:“项目最终阶段(执行阶段)启动。所有资源(舰队)已就位,项目计划(作战方案)已审定,风险预案(后勤、天气、意外)已备好。现在,就是按下启动键的时候了。”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海面金光万道。三声炮响,声震海天!
“启航!”吴铭一声令下,令旗挥舞!
巨大的船锚缓缓拉起,风帆依次升满。庞大的舰队如同苏醒的巨龙,开始缓缓移动,劈波斩浪,向着南方那片隐藏着最终对手和答案的海域,坚定驶去。
岸上,送行的官员和百姓挥手致意。更远处,京都家中的灯烛,吕宋岛上的迷雾,都仿佛与这支远去的舰队产生了无形的联系。
万里征途,始于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