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热闹的像个菜市场。
乱兵们像搬家的蚂蚁一样,把能搬动的东西往外扛。
绸缎被褥、铜壶锡器、甚至厨房里半扇猪肉都被卸了下来。
四个愣头青吭哧吭哧地竟把张翼明卧房那张雕花楠木大床给抬了出来,床架子太大,卡在二门那儿进退不得。
乱兵头目郭忠正指挥人搬运库房发现的粮袋,回头一看,气得七窍生烟。
他冲过去照着一个抬床腿的屁股就是一脚:\"你们这几个水蛋壳!抬这玩意儿作甚?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马骑?\"
那兵士揉着屁股嘟囔:\"头儿,这木头结实,劈了能烧好久...\"
\"烧你个头!\"郭忠指着粮仓方向,\"去搬粮食!再不去好粮食都让旁人抢光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扔下大床争先恐后往粮仓跑。
只见他们出来时个个满载而归。有把裤腿扎紧当粮袋的,有把官服下摆兜成包袱的。
一个矮个子兵腋下死死夹着只扑棱翅膀的老母鸡,另一个扛着半袋面,还有一个端着张老爷的夜壶。
最滑稽的是个年轻后生,不知从哪儿翻出条妇人穿的桃红绸裤,当成围巾系在脖子上,还得意地晃着脑袋。
郭忠巡视到前院,看见老管家带着一群下人哆哆嗦嗦瘫在院中央。
他皱了皱眉,从怀里摸出把刚才从书房搜到的碎银子,扔到老管家面前:\"带着人赶紧逃吧,这地方不能待了。\"
乱兵们扛着大包小包涌到大街上时,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的乱兵越聚越多,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两个老兵油子看见正往巷子里躲的小妾,嬉皮笑脸地拽住她往旁边店铺里拖。
郭忠一眼瞥见,勃然大怒,冲过去揪住两人衣领:\"混账东西!咱们是来讨公道,不是来当土匪的!\"
两个老光棍悻悻地松了手,嘴里还不干不净:\"不让睡,摸两把总行吧?\"
说着在小妾丰腴的胸脯和屁股上狠狠掐了几把,疼得那小妾嗷嗷直叫。
郭忠怒目圆睁,两人这才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
\"都听好了!\"郭忠站在一个石墩上高声喊道,\"只抢官仓和奸商铺子,谁敢祸害老百姓,老子第一个剁了他的手!\"
这番训诫很快就在大同镇的街巷间得到了印证。
乱兵们虽然群情激愤,但在郭忠等头目的约束下,行动竟显出几分诡异的章法。
\"庆丰号\"粮店那两扇厚重的榆木门板,被十几个汉子用捡来的房梁合力撞开。
门闩断裂的巨响中,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仓库里堆着的麻袋已经发黑,有个心急的士兵用刺刀划开一个口袋,黄中带黑的粟米混着沙土\"哗啦\"流了一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蹲下身,抓起一把米在手里搓了搓,沙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他眼睛通红,怒吼道:\"就是这背兴鬼玩意儿!掺了三成沙!俺们拿命守边关,就给我们吃这个!\"
愤怒的士兵们不仅搬空了仓库,还把柜台砸得稀烂,账本撕碎扔了一地。
不远处\"永通\"当铺的遭遇更令人唏嘘。
铺面的栅栏被撬开,里面昏暗的柜台后,一个年轻士兵突然惊呼一声。
他在角落里发现了自己半年前为给老娘治病而典当的祖传腰刀,牛皮刀鞘上他亲手刻的\"忠\"字还清晰可见。
他颤抖着拿起腰刀,当票从怀里滑落也浑然不觉,泪流满面地吼道:
\"这刀是俺爹传下来的!你们这些喝血的东西!\"
但乱兵们对普通百姓却出奇地克制。
在\"保和堂\"医馆门前,几个想冲进去的士兵被同伴死死拉住:
\"头儿说了,伤郎中者斩!俺娘上月发热咳血,还是这的王郎中连夜给瞧好的!\"
医馆门紧闭着,但门板上贴着一张醒目的红纸,墨迹未干的\"顺\"字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镇东头的善化寺前,僧人们竟在寺门外支起三口大锅熬粥。
米香飘散,一些饥饿的士兵规规矩矩排着队,领到粥后还不好意思地向僧人合十致谢。
而在一些普通杂货铺前,可以看到店主战战兢兢地将几两银子交给看似头目的人,
然后如蒙大赦地接过一张写着\"顺\"字的黄纸,郑重地贴在门板上。
然而这片混乱中暗藏杀机。
当大部分乱兵在郭忠约束下行动时,城南几处民宅突然窜起黑烟。火
势蔓延极快,明显有人泼了灯油。
后来才知,这是总兵朱万良为嫁祸兵变,派亲兵伪装成乱兵纵火所致。
真正的乱兵在救火,而\"假乱兵\"却在放火,场面荒诞中又透着一股子悲哀。
夜幕降临时,大同镇并未恢复平静。乱兵们点起火把,在郭忠等人的带领下,开始有组织地搜查那些平日欺压军户的贪官劣绅的宅邸。
\"开门!开门!\"一群士兵围住了粮商王扒皮的宅子。
大门刚开一条缝,众人就涌了进去。
王扒皮穿着绸衫想从后门溜走,被守在那儿的士兵抓个正着。
\"军爷饶命!饶命啊!\"王扒皮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郭忠走上前,一脚踢翻了他:\"去年冬天,你囤积居奇,一石米卖三两银子,饿死多少军户?\"
士兵们从王家地窖里搬出一袋袋白米,还有整箱的银锭。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偷偷叫好。
这一夜,大同镇火光通明。乱兵们没有散去,而是以军营的编制自发组织起来,在各个路口设卡盘查。
郭忠和其他几个头目坐在原来的总兵衙门里,开始商议下一步行动。
他们占据了这座边镇重镇,就像一颗钉子,牢牢扎在了大明王朝日渐腐朽的肌体上。
街上偶尔传来零星的打砸声,但更多的是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
一些胆大的百姓悄悄开门张望,只见满街都是席地而坐的士兵,他们围着篝火,啃着刚从贪官家抄出来的干粮。
这场暴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这座边城扎根下来。
夜色渐深,大同镇的火把在街巷间流动。
就在乱兵们刚抄完几家奸商宅邸,坐在街边歇脚时,人群里突然站起个精瘦的汉子。
他跳上碾盘,扯着嗓子喊道:
\"弟兄们!咱们砸这些铺子有啥用?真正克扣军饷的,是总兵衙门的朱万良!
那狗官顿顿吃肉,咱们连霉米都吃不饱!\"
旁边一个麻子脸立即附和:\"说得对!朱万良把咱们的饷银都贪了修他家的花园子!找他算账去!\"
这几个煽风点火的,正是参将王国梁早先安插在乱兵里的亲信。
他们见时机成熟,便要把祸水引向总兵衙门。
乱兵们果然被鼓动起来。
一个扛着铡刀的老兵红着眼睛吼:\"日他娘的!找朱万良讨说法去!\"
旁边挥舞着草叉的年轻后生用浓重的朔州腔应和:\"剥了他的皮!\"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向总兵衙门。
他们手里的家伙五花八门:有举着锄头的,有拎着菜刀的,还有个壮实汉子直接把石碾子扛在肩上。
几个老兵甚至把灶房拆下来的铁锅顶在头上当盔甲。
\"朱万良!滚出来!\"
\"贪官还俺们血汗钱!\"
\"把你家米缸搬出来!\"
叫骂声混着山西各处的乡音,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郭忠本想阻拦,但见群情激愤,只好带着几个头目走在队伍前头,生怕出了乱子。
总兵衙门那对铜钉大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些许灯光。
乱兵们把衙门围得水泄不通,有个急性子的后生抡起斧头就往门上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