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擎见达尔罕磕得额头泛红,赶紧绕过办公桌快步上前,双手托住他的胳膊往上扶:
“快起来!咱们辉腾军没跪拜的陋习,有话坐着说,别这样折腾自己。”
达尔罕被扶起来时还在发颤,听见“没跪拜陋习”四个字,眼圈瞬间又红了。
在哈喇慎部,别说给台吉磕头,就是给百户回话都得半跪,哪见过首领亲自扶俘虏的?
他攥着钟擎的胳膊,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你也别慌。”钟擎松开手,指了指旁边的木凳,
“侦察连的战士本来每天都要外出探查草原上的动静,
看看林丹汗的骑兵有没有往这边挪,顺道带你去一趟也不费事。
能找到你妻儿最好,要是没找着……”
他想起林丹汗每次袭击别的部落都会掠夺大量的人口,于是安慰道:
“大概率是被林丹汗的人掳去当奴隶了,不过你放心,就算真被掳走,我也有办法把人救回来。”
“您……您真答应了?”达尔罕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满是不敢相信。
自己不过是个刚归顺的俘虏,刚来就提这么“过分”的要求,
换作以前的台吉,别说答应,怕是早抽出马刀砍过来了。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前在哈喇慎部就是个供台吉使唤的铁匠,连跟台吉提要求的资格都没有,
刚才开口时不过是抱着“绿鬼看着和善,试试总没错”的侥幸心理,哪想到真能得到准话。
无比的激动涌上了心头,达尔罕只觉得眼前发黑,赶紧扶住桌沿才稳住。
他哆哆嗦嗦地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叠得整齐的小袄子。
正是之前被战士发现、他一直贴身藏着的那件,
淡蓝色的布面上绣着几朵歪歪扭扭的小花,边角还缝着块补丁,显然是母亲亲手做的。
“大当家您看……”他把小袄子递过去,手指摩挲着袄角的线头,豆大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这是俺儿子的,才三岁,穿这袄子刚合身。
林丹汗突袭那天,他娘抱着他跑,俺被冲散了,只来得及揣走这个……”
钟擎接过小袄子,布料软软的,还带着达尔罕身上的体温,当他看到那朵歪扭的小花,心里猛地一疼。
三岁,跟诺敏差不多大的年纪,诺敏现在穿着暖和的绿大衣,晚上能围着篝火吃热饭,
可达尔罕的孩子,却得跟着母亲在草原上逃荒,天这么冷,连件厚实的衣裳都未必有。
他不敢再往下想,怕越想越揪心,轻轻把小袄子叠好,递回给达尔罕。
“放心吧。”钟擎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掌心的力道带着股稳人心的意念,
“一个林丹汗,我还没放在眼里。
他要是真掳了你的人,我倒要看看,他的脑袋到底有多硬,敢跟咱们辉腾军抢人。”
他话锋一转:
“你也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能不能找着人,去了就见分晓。
今天伙房炖了驴肉,你多吃两碗,晚上好好歇着,养足精神,明天跟着侦察兵出发。”
达尔罕接过小袄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的希望。
他对着钟擎深深鞠了一躬。这次没敢跪,只弯到腰,万分感激的嗫嚅道:
“谢……谢大当家!俺……俺这辈子都记着您的恩!”
说完,他攥着小袄子,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掀帘时,夜风裹着点篝火的暖意吹进来,他抬头望了眼头顶的星空。
星星亮得晃眼,比哈喇慎部牧场上的星星更清亮。
自己哪是遇到了“绿鬼”?这分明是能救他和妻儿的真神啊!
达尔罕的背影消失在帐篷帘后,钟擎还站在原地,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沉。
他不是没见过血。
在现代战场摸爬滚打过,后来在草原上跟察哈尔骑兵交手,杀伐果断这四个字,他担得起。
可每次撞见这种“人命如草芥”的事,还是忍不住心头发紧。
古代人的残忍,总让他这个现代人难以完全接受。
他不是圣母婊,更不是软心肠。
该动手时从不犹豫,可他没法像这个时代的“贵人”那样,
把底层人的命当成随意摆弄的羔羊,甚至在饥荒或战乱时,把人当成“两脚羊”来对待。
这种对生命的漠视,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让他觉得刺骨。
他想起以前翻史料时看到的记载:
明将左良玉的部队在武昌,粮尽时就“掠人而食”,把百姓像牲口一样抓来宰了充饥。
崇祯二年北京闹饥荒,城外甚至出现“人市”,公然售卖人肉,买家卖家都习以为常。
这个该死的明末,食人现象荒唐到近乎普遍,仿佛人命还不如一口粮食金贵。
至于史书里写的那些。
《明史·张献忠传》说他“嗜杀,日屠数万人,剥人皮食人肉”,钟擎心里门儿清,多半是政治污名化。
张献忠或许残暴,但食人这事根本没可靠证据,不过是清廷为了抹黑他编造的罪名。
说李自成吃人更是子虚乌有,他的队伍再乱,也没到靠吃人活命的地步。
可就算如此,钟擎也没半分好感。
李自成折腾十几年,把中原搅得鸡犬不宁,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努尔哈赤更不用说,带着后金铁骑在辽东杀掠,把好好的边地变成人间地狱。
这几个祸害,就算没吃过人,也掩盖不了他们祸害华夏多年的罪过。
多少像达尔罕这样的普通百姓,因为他们的战乱家破人亡,连三岁的孩子都要跟着遭罪。
“早晚会清算的。”钟擎低声嘀咕,抬手揉了揉眉心。
眼下先帮达尔罕找着妻儿,等辉腾军站稳脚跟,不管是林丹汗,
还是后金、李自成,那些把人命当草芥的势力,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不再纠结于这些沉重的念头,抬腿走向帐篷门口,伸手掀开幕帘。
夜风裹着篝火的暖意扑面而来,还夹杂着烤肉的香气和阵阵欢笑声。
钟擎顺着声音往营地中央的空地走,远远就看见三堆篝火燃得正旺,火星在夜空里簌簌飘落。
空地中央挤满了人,永谢布部的牧民围着篝火唱着长调,
辉腾军的战士们举着搪瓷碗碰在一起,连孩子们都穿着小号的绿大衣,
围着篝火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混着大人的谈笑声,
像一串碎银似的,在草原夜空里荡开,连远处的牛羊都似被这热闹感染,偶尔发出几声温顺的低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