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砖,硌得我额头生疼。
但我不敢停,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叩首的动作,用颤抖到不成调的哭腔,将一个受惊过度、魂飞魄散的小侍女演绎得淋漓尽致。
“奴婢该死!奴婢失手惊了圣驾!求陛下恕罪!求殿下恕罪!”
眼泪混合着冷汗,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很快便被这大殿中诡异的低温浸得冰凉。
然而,我的“请罪”,此刻却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微不足道的回响。没有人斥责我,甚至没有人看我一眼。
所有人的灵魂,似乎都被大殿中央那十几座栩栩如生的人形冰雕给吸走了。
恐惧,是一种会传染的情绪。
它从离那审判之环最近的几位大臣开始,像瘟疫一样,迅速在整座崇政殿中蔓延。最开始是倒抽冷气的声音,接着是压抑不住的牙齿打颤声,最后,一些胆小的文官,甚至已经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们看着那些前一刻还在慷慨陈词的同僚,如今却被一层白霜覆盖,连脸上的每一丝肌理、每一分表情都凝固成了永恒。那不是死亡,死亡尚有倒下和腐朽的过程。这是一种比死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状态——生命的绝对静止。
我偷偷抬起眼,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全场。
皇后娘娘的脸上,早已不见了方才的狠毒与快意。她手中的锦帕被死死攥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恐和无法置信。
她身旁的大皇子幕天华,更是狼狈不堪。他呆呆地站着,身体僵硬得仿佛下一刻也要被冻结。他看着那些“冰雕”,眼神涣散,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们精心布置的“业火焚城”之局,被这突如其来的“玄冰天罚”彻底击碎、碾烂,然后以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无法反击的方式,狠狠地回敬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原本那些被煽动得群情激奋、对太子心生动摇的官员们,此刻的眼神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看向那些“冰雕”的眼神,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极致恐惧;而当他们的目光转向太子幕玄辰时,那眼神,已经从之前的怀疑、审视,彻底变成了敬畏。
是的,敬畏。
如果说,方才的“火莲灯”坠落,是太子“天命不祥”的征兆。
那么此刻这诡异的“玄冰封人”,又算什么?
这哪里还是什么不祥之兆?
这分明是上天在用最直接、最酷烈的方式,惩罚那些污蔑储君、动摇国本的奸佞之徒!
这诡异的寂静中,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是夏帝。
他缓缓从那九层白玉台阶之上的龙椅走下,面色阴晴不定,那双历经风浪、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震惊、困惑,以及一丝身为帝王,对这种超出掌控的力量的本能恐惧。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冰封之环的边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夏帝停在了离他最近的一座“冰雕”面前,那是一位刚刚还在痛斥太子“德不配位”的御史。此刻,他依旧保持着躬身叩首的姿态,额头离地面不过三寸,背脊上覆盖着一层薄霜,在灯火下闪烁着晶莹的寒光。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夏帝,这位帝国至高无上的主宰者,犹豫了片刻,然后,伸出了他那只戴着玉扳指的手,缓缓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名御史的后颈。
“嘶——”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抽气声。
夏帝的手指如同触电一般猛然缩回!
那是一种怎样的寒意?仿佛触摸到的不是人的肌肤,而是一块从北境冰原最深处挖出的、封存了千年的玄冰。刺骨、阴冷,带着一种能瞬间冻结血液的霸道力量。
真实不虚。
夏帝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复杂。
就在全场因为皇帝的这个动作而陷入更深一层的震骇时,一个清朗而有力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这满殿的阴霾。
“父皇!”
幕玄辰上前一步,对着夏帝长身一揖,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
“儿臣曾言,‘火凤降世’乃是天降祥瑞,奸邪之辈强加污蔑,自有天谴!”
他挺直了背脊,目光如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一排沉默的“冰雕”之上,朗声道:“如今,苍天显灵,降下神罚,将这些口出狂言、意图动摇国本的乱臣贼子,禁锢于此,以作明证!”
“明证”二字,掷地有声!
全场皆惊!
我趴在地上,几乎要为他这句话拍案叫绝。
太漂亮了!
他只用了一句话,就将所有的一切,都扭转了过来。
将我的“失手”,定义为触发天意的引子。
将这诡异的超自然现象,定义为惩戒奸佞的“神罚”。
更绝的是,他将这些活生生的“冰雕”,变成了指证大皇子一党阴谋的、最完美的、也是最无可辩驳的——“证人”!
他们被永远地定格在了污蔑太子、逼宫犯上的那一刻。他们的姿态,他们的表情,就是他们罪行的铁证!
幕玄辰的话音落下,夏帝的目光猛地转向他,眼中的恐惧与困惑,渐渐被一种审视和恍然所取代。
而幕玄辰,则毫不畏惧地迎着父皇的目光,继续道:“父皇请看,上天有好生之德,神罚亦有分寸。这寒气只惩首恶,不伤无辜。圈外之人,秋毫无犯。这,便是天心!便是警示!证明儿臣身负天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这番话,彻底击溃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
是啊!如果这是妖术,为何如此精准?不多伤一人,不少罚一恶?
如果这是灾殃,又怎会如此泾渭分明,仿佛带着神明的意志?
这不是天谴,又是什么?
这不是神罚,又是什么?
大皇子幕天华“噗通”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看着那些成了“铁证”的同党,再看看御座前气势如虹的幕玄辰,他知道,他完了。
他精心策划的一切,到头来,只是为幕玄辰做了一场盛大无比的、证明其“天命所归”的祭典。而他的党羽,就是这场祭典上,最可悲的祭品。
皇后攥着锦帕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她看向幕玄辰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依旧伏在地上,用最低微的姿态,仰视着那个站在光芒中心的男人。
他沐浴在全场敬畏的目光中,身姿挺拔如松,宛如一尊真正的神只。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势所慑服之时,我却看到,他的目光,再一次穿越了人群,穿过了那明灭的灯火,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却比刚才更多了几分探究,几分了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隐藏在惊疑之下的依赖。
他怀疑我,但他更需要我为他创造的这个“神迹”。
我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我缓缓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入手臂,嘴角,在那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幕玄辰,欢迎来到我的棋局。
现在,你是我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而你,将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