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玄辰的雷霆手段,效率高得惊人。
那张被王恩总管哭诉为“荒唐至极”的清单,在太子殿下“找不到就去抢”的命令下,在短短七日之内,便完成了十之八九。
当那些贴着封条、散发着异域气息的箱子被一趟趟、悄无声息地运进我那小小的院落时,整个东宫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宫人们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鄙夷、嫉妒,转变为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疏远。
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绕着我的院门走,连经过时都恨不得踮起脚尖,生怕惊扰了里面那位能让太子殿下不惜代价满足其“疯癫”要求的神秘宫女。
我对此毫不在意。
我命人将所有箱子搬入内室,然后遣散了所有人,关上了房门。
我亲手揭开那些封条。
一只玄铁匣子打开,里面是凝固成乳白色膏状的油脂,散发着淡淡的腥咸味,正是所谓的“鲛人鱼油”。我用银针沾了一点,凑近烛火,它并未燃烧,只是缓缓融化,这正是我需要的稳定特性。
一个锦盒里,铺着厚厚的冰块,冰块中央是一小撮比尘埃还细腻的白色粉末——“燃冰石”粉。我能感受到它正极微量地散发着寒气,这是天然气水合物在常温下升华的迹象。
还有那块被无数层丝绸包裹的西域琉璃。它被工匠精心打磨过,澄澈通透,中心微微凸起,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能在桌案上凝聚成一个比针尖还要明亮的光点。这是一块近乎完美的凸透镜。
雷击木的木芯纤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火玉”碎屑,沉甸甸的天外陨铁……
每一件物品,都精准地符合我的要求。
我心中微澜。这些东西,有些是动用皇家渠道从极北或南疆运来的贡品,有些恐怕是幕玄辰动用了他的秘密力量“影卫”,从某些收藏家甚至敌国手中“拿”来的。
这份清单,考验的不仅是东宫的财力,更是幕玄辰的情报网、执行力,以及他身为储君的绝对权威。
他通过了考验。
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我的房间太小,根本无法作为实验室。在这里进行任何化学实验,无异于在火药桶旁边点蜡烛。我需要一个绝对私密、绝对安全、且足够宽敞的地方。
我没有去找幕玄辰,只是在李安每日例行前来请安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可惜了这些好材料,若是在这斗室中出了什么差错,炸了院子是小,辜负了殿下的心意是大。”
李安的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躬身道:“秦姑娘的顾虑,奴才会向殿下转达。”
我点点头,继续侍弄我的花草,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句抱怨。
当天深夜,就在我以为幕玄辰会派人来传话,给我另寻一处偏僻宫室时,他却亲自来了。
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黑色的龙纹常服让他整个人都融入了夜色之中。
“随孤来。”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声音压得很低。
我跟在他身后,穿过寂静的庭院,绕过守备森严的主殿,来到了一处我从未踏足过的、位于东宫后苑的假山群。
幕玄辰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壁前停下,伸手在石壁的凹陷处,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敲击了几下。只听一阵沉闷的“嘎吱”声,那块足有千斤重的石壁,竟然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通往地下的台阶。
一股混合着尘土与金属锈蚀气息的陈腐空气,从洞口扑面而来。
“这是……”我有些讶异。
“前朝一位机关大师的遗留之所,名为‘天工坊’。”幕玄辰率先提灯走了进去,“本朝建立后,太祖皇帝认为机关巧术乃‘奇技淫巧,惑乱人心’,便下令将其封存,至今已近百年。”
我的心猛地一跳。
沿着潮湿的石阶盘旋而下,走了约莫百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穹顶极高,镶嵌着某种不知名的发光矿石,散发着幽幽的微光。借着这微光和幕玄辰手中的宫灯,我看到了一副足以让任何一个工程师为之疯狂的景象。
巨大的工作台,上面还摆放着制作到一半的金属零件;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工具,从车床、刨具到精密的镊子、锉刀,一应俱全;角落里,静静地矗立着几具半成品的金属人偶,它们的关节、齿轮精密地裸露在外;更远处,似乎还有巨大的星轨仪和水力驱动的复杂机械。
灰尘覆盖了这里的一切,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滞。这是一个被遗忘了百年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科学圣殿。
“这里绝对安全,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幕玄辰将宫灯放到一张石桌上,环顾四周,语气平淡,“里面的东西,你看得上眼的,随便用。需要什么,继续开单子。”
我没有回答。我的目光已经彻底被这个地方吸引了。我走到一个巨大的、类似织布机的机械前,数据之眼飞速扫过那些繁复的齿轮和传动结构。这……这竟然是一台原始的、利用程序穿孔木板来控制提花的织机!比我所知的雅卡尔织布机还要早一千多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这个时代,并非我想象中那般蒙昧。
“多谢殿下。”我转过身,由衷地说道,“这里很好。比我能想象的任何地方都要好。”
他看着我眼中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你喜欢就好。”
接下来的几日,我几乎是以天工坊为家。
我让李安以“整理库房旧物”的名义,将我院中的所有箱子都转移到了假山附近的一间废弃库房,再由我分批带入地下。
我换下了繁复的宫装,从天工坊里找出了一套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男性匠人穿的深色劲装。布料粗糙,但结实耐用。我将长发用一根布条随意在脑后束成一束,彻底化身为这个地下王国的主人。
我清理出一块最干净的工作台,将我的“琉璃透镜”、各种矿石粉末、金属材料分门别类地摆放好。我甚至找到了几套前朝遗留的、用某种透明晶石打磨成的烧杯和试管,其精度虽远不及现代玻璃仪器,但已足够我使用。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提纯“鲛人鱼油”。我利用天工坊里现成的铜管、晶石器皿和一盏火力稳定的酒精灯,搭建了一套简易的分馏装置。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需要高度专注的过程。我必须精确地控制火焰的温度,通过数据之眼观察油脂在不同温度下的气化状态,然后收集在特定温度范围内冷凝的、最纯净的馏分。
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
不知是第几个深夜,天工坊里只有酒精灯的蓝色火焰在不知疲倦地跳动。我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铜管末端,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正颤巍巍地凝聚,即将滴落。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背后多了一道目光。
那目光很安静,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但我长时间的绷紧的神经还是瞬间警觉,我猛地回过头。
幕玄辰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不知来了多久。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眼中的景象——
一个身穿不合身劲装的“女人”,长发被布条随意捆着,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额角。脸上、手上,都因为操作仪器而沾染了黑色的灰尘和油污。她没有寻常女子的温顺或娇媚,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操控着一套由晶石和铜管组成的、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古怪仪器。
那幽蓝的火焰,映在我的瞳孔中,让我的眼神亮得惊人。
这一刻的我,不是宫女秦卿。我是工程师,是科学家,是那个在二十一世纪的顶级实验室里,可以为了一个数据连续熬上三天三夜的疯子。
这是我灵魂最核心、最真实的模样。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惊慌,没有请罪。我的眼神里只有被打断专注后的片刻茫然,以及迅速恢复的冷静。
他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一步步靠近。
他没有看那套古怪的仪器,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从我束起的长发,滑到我沾着灰尘的脸颊,再到我那双因为长期握持工具而略显粗糙的手。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着迷。
“你……”他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沙哑,“和孤想的,很不一样。”
我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调小了酒精灯的火焰,让分馏过程慢下来。
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以及最终滴落的那一滴纯净如水的油脂。“这就是你想要的?”
“只是第一步。”我言简意赅。
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去我脸颊上的一抹黑灰。但他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刻,却停住了,然后缓缓收了回去。
“孤在想,”他低声说,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在那场‘凤凰降世’的大火里,你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
专注,冷静,掌控着一切,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你手中的实验品。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殿下,您看到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他忽然笑了。那不是太子幕玄辰威严的、客套的笑,而是一个男人,看到了某种令他感到新奇、甚至为之倾倒的事物时,发自内心的笑。
“确实。”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孤看到的,是一把藏在鞘中的绝世名刃。孤很庆幸,亲手为它……找到了最合适的磨刀石。”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再次融入了来时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别太累了。订婚宴,孤等你开场。”
我站在原地,许久未动。酒精灯的火焰仍在跳动,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与那些古老的机关人偶交织在一起。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油污的双手,又摸了摸脸上的灰。
我笑了。
幕玄辰,你终于看到了。
这,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