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就那样被他攥着。
温暖、潮湿,还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滚烫,源源不断地从我们相接的掌心传来。我忘了挣扎,也忘了手臂上传来的阵阵刺痛。
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烛火下,他的脸庞褪去了平日里所有的冷傲与锋利。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宸王,也不是前世那个下令将我秦家满门抄斩的刽子手。那只是一个被梦魇困住,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母后……”
又一声含混的呼唤,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这一次,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心中涌起一种荒谬至极的感觉。他把我当成了谁?皇后娘娘吗?那位亲手将他关在暗处,对他满怀戒惧的亲生母亲?
可我的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了。
下一刻,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竟将我那只被他抓住的手,缓缓地、执拗地,拉到了他的额前,重重地贴了上去。
我的掌心,瞬间被那惊人的热度所覆盖。隔着一层皮肤,我仿佛能感受到他体内那股狂暴力量的横冲直撞。
他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寻到了一片小小的绿洲,贪婪地汲取着我手心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凉意。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然后,我便听到了那句,足以将我所有认知彻底击碎的话。
他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地方告状的孩子,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哭腔,脆弱得让人心碎。
“母后,他们都怕我……你也怕我吗?”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
“我的身体好烫,好烫……”他无助地呢喃着,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砸在了我的手背上,烫得我心尖一颤。
“我是不是……就要变成怪物,被烧死了?”
怪物。
当这两个字,伴随着一滴眼泪,从这个我恨之入骨的男人口中说出时,我感觉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碎裂的声响。
前世,秦家被污蔑谋逆,满门蒙冤。在刑场上,我曾隔着人群,遥遥望见骑在马上的他。他神情冷漠,眼神如冰,仿佛我们这一百多口人的性命,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
我恨他,恨他的冷血,恨他的无情,恨他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只,轻易地宣判了我全家的死亡。
可现在,这尊“神只”,却在我面前,流着泪,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怪物。
这强烈的反差,像一柄巨锤,狠狠砸在我心头那座用仇恨与鲜血筑起的高墙上。
墙,没有立刻倒塌。
但上面,却第一次,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无法忽视的裂痕。
透过那些裂痕,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过去。
一个年幼的皇子,身体里藏着一股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会灼伤别人的力量。他无意中打碎了昂贵的花瓶,吓坏了宫女,于是,他被关进了冰冷漆黑的宫殿。
所有人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他,躲着他。就连他的亲生母亲,也因为那份畏惧,而将他隔绝。
他是天之骄子,却活得像一头被囚禁的、人人畏惧的幼兽。
我看着他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水,看着他将我的手死死贴在他的额头上,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的良药。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再试图抽回手。
我甚至,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笨拙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
“……不怕。”
话一出口,我便浑身一僵。
我在做什么?
我怎么会……去安慰我的仇人?
可床上的那个人,却因为我这一个字,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他只是依旧紧紧地贴着我的手,仿佛终于在无边的黑暗中,寻到了一丝可以安眠的光。
我僵硬地坐在床边,任由他依赖着,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我的恨意,曾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冰刀,目标明确,寒光凛冽。
可现在,这把刀的刀刃上,却被这滴“怪物”的眼泪,融化出了一个缺口。
它不再完美,不再纯粹,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