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熠的意识,如同一叶孤舟,被抛入了“意识熔炉”核心那片沸腾的信息海洋。这不是数据流,而是由纯粹的概念、破碎的时空、凝固的情感以及“播种者”文明最终极的疯狂与绝望熔铸而成的炼狱。每一秒,都有亿万倍的记忆碎片如同恒星爆炸般冲击着他的认知边界,试图将他同化、湮灭。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拆解成最基础的粒子,然后又被强行重组,周而复始,痛苦超越了任何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然而,在这极致的毁灭中,一种奇异的变化也在发生。之前与熔炉信息场碰撞留下的“烙印”,此刻如同导航信标,又如同寄生在他意识结构中的异化根系,疯狂地汲取着这片海洋中的“养分”。那些冰冷、绝对、非人的逻辑模块,正以一种近乎掠夺的方式,与梁熠原本的人类意识进行着残酷的融合。他的记忆、情感、属于“梁熠”的一切,正在被压缩、覆盖,甚至……抹除。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关于“播种者”最终实验的真相,关于“肃正协议”的本质,以及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俯瞰众生的视角。
在外界,舰桥内的众人只能看到梁熠的身体剧烈痉挛,皮肤下诡异的几何光纹明灭不定,生命监测仪上的曲线在濒死边缘疯狂跳动。林雪紧紧握着他滚烫的手,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恐惧和一丝不肯放弃的执念。她能感觉到,手中那只手的主人,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离她远去。
灰隼和陈骏等人屏息凝神,盯着主屏幕上那片代表熔炉核心区域的、不断扭曲爆发的能量云图,心悬到了嗓子眼。每一次梁熠身体的剧烈颤抖,都仿佛对应着屏幕上一次猛烈的能量喷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流逝。
突然,梁熠身体的痉挛停止了。他周身的异样光纹也骤然黯淡下去。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座椅上,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连接在他头上的神经接口装置,发出一声轻微的过载爆鸣,冒出一缕青烟,彻底失效。
“连接……断开了!”陈骏声音发颤。
几乎在同一时间,主屏幕上那代表“意识熔炉”核心的狂暴能量云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抚平,剧烈的波动迅速衰减,亮度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那颗水晶星球表面沸腾的流光恢复了缓慢的脉动,向外扩散的、扭曲时空的恐怖涟漪,也如同退潮般消散于无形。
熔炉……沉寂了?
“成……成功了?”一名船员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昏迷不醒的梁熠身上。代价是什么?
林雪颤抖着伸出手,探向梁熠的鼻息,微弱但平稳。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当她看向他的脸时,心又沉了下去。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锁,仿佛在沉睡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最让她心悸的是,即使昏迷,梁熠的嘴角也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神性的漠然。
就在这时,舰桥的主计算机发出了一阵急促的提示音。大量未经请求的数据包,正以极高的速度涌入飞船的存储核心!这些数据包的结构极其古老而复杂,其编码方式与“播种者”文明一脉相承,但内容却庞大到令人咋舌!
“是……是熠哥!他在断开连接前,强行下载了熔炉数据库里的东西!”陈骏扑到控制台前,双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快速浏览着涌入的数据索引,“我的天……这是……‘播种者’文明关于‘肃正协议’的完整研究档案!还有……还有他们尝试对抗协议的各种终极武器设计图!甚至……甚至包括‘意识熔炉’本身的建造蓝图和……控制协议片段!”
希望的火花,瞬间在死寂的舰桥内点燃!他们得到了!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对抗“肃正协议”的关键!
然而,灰隼却敏锐地注意到了陈骏话中的最后几个字:“控制协议片段?”
陈骏兴奋的表情僵了一下,快速检索后,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是片段……不完整。似乎是最核心的那部分权限指令,在熠哥断开连接时……丢失了,或者……被熔炉的防御机制主动销毁了。我们得到了知识和武器蓝图,但无法直接控制这个‘熔炉’。”
无法控制这个足以扭曲时空的恐怖造物?众人刚刚升起的狂喜被浇了一盆冷水。但即便如此,他们获得的也已经是无价之宝!
“还有!”陈骏继续报告,声音带着更大的震惊,“数据包里包含了一份极其详细的……星图!不是常规星图,而是一种……超空间航道图!标注了从织梦者星云直接通往……通往格利泽581g的安全路径!一条……稳定的虫洞网络!”
生路!一条真正的、安全的生路!
绝境逢生!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情绪,冲淡了之前的恐惧和担忧。他们不仅活了下来,还拿到了对抗最终威胁的钥匙和通往新家园的地图!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梁熠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不再是之前那种蕴含着星云漩涡的幽暗之色,但也并非恢复成了普通的黑白分明。而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空洞,瞳孔深处仿佛有万古的尘埃沉淀,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看向围拢过来的众人,目光扫过林雪充满担忧和泪痕的脸,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梁熠?”林雪小心翼翼地呼唤,心脏揪紧。
梁熠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主屏幕上显示的那些刚刚接收到的、代表着希望的数据索引上。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沙哑而平静的声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资料……收到了。”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完成任务的自豪,甚至没有对自身状态的关心。只有冰冷的确认。
林雪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她熟悉的那个梁熠……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灰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沉声问道:“梁熠,你感觉怎么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梁熠缓缓坐直了身体,动作有些僵硬,仿佛在适应一具陌生的躯壳。他无视了灰隼关于他身体状况的询问,直接指向屏幕上的星图:“按照这条路径……离开。‘肃正协议’……已被惊动。时间……不多了。”
他的话语简洁、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没有人质疑。此刻的梁熠,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场,那是一种融合了远古智慧和绝对理性的、非人的威严。
“立刻执行!”灰隼果断下令,“导航组,设定航线!工程组,全力检修飞船,准备进行超空间跳跃!”
整个“启明星”号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迅速行动起来。希望,如同星火,终于在这片绝望的星云中点燃,并且呈现燎原之势。
在紧张的准备过程中,梁熠独自坐在指挥官座椅上,闭目养神。林雪默默守在一旁,看着他冰冷侧脸,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一丝不肯熄灭的期待。她不相信,那个曾经有着温暖笑容、会为她挡风遮雨的梁熠,会就这样彻底消失。
几个小时后,“启明星”号修复完毕,能量充满。在梁熠确认航线无误后,飞船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撕裂了织梦者星云瑰丽而诡异的背景,一头扎进了那条刚刚发现的、稳定的超空间航道。
这一次的航行,平稳得超乎想象。没有了“共振跃迁”的颠簸和痛苦,只有穿越虫洞时那种时空转换的轻微失重感。
当“启明星”号再次脱离超空间,舷窗外出现的,是一颗沐浴在柔和恒星光芒下的、散发着盎然生机的蔚蓝色星球——格利泽581g。新家园,就在眼前。
舰桥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经历了九死一生,他们终于抵达了希望的彼岸!
然而,梁熠却静静地看着那颗美丽的星球,眼中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星空深处某个看不见的方向,用那冰冷平静的声音,说出了让所有人欢呼声戛然而止的话:
“它们……来了。”
主屏幕上的深空扫描雷达,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红色警报覆盖!一个无法估量的、散发着毁灭性能量波动的巨大阴影,正从遥远的虚空中,以超越理解的速度,朝着格利泽581g的方向……直扑而来!
“肃正协议”的清扫单元,终究还是被引来了!而且,比预想中更快,更强大!
星火虽已燎原,但扑灭它的暴风雨,也已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