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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曾不止一次在深夜,透过窗户看到司通敏捷的身影。它从某户传出剧烈咳嗽和呻吟声的人家墙头跃下,嘴里叼着一只还在抽搐的、体型异常硕大的老鼠。那老鼠的皮毛显得肮脏黏腻,眼睛浑浊,散发着一种与城中瘟疫气味相似的、令人心悸的腐败气息。司通会迅速地将这样的猎物叼到远离水源和人居的偏僻角落,用爪子刨开浅坑掩埋,有时甚至会用前爪聚拢一些干燥的落叶和枯枝,然后,它低下头,金色的瞳孔专注地凝视着那小小的柴堆。

苏格拉底屏住了呼吸。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司通额间那撮银灰色的毛发,似乎真的在黑暗中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紧接着,那堆枯叶的中心,凭空冒出了一缕极其细小的青烟,然后“噗”地一声,一簇微弱但真实的火苗跳跃了起来,迅速吞噬了枯叶和那只病鼠的尸体!火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将病鼠的尸体连同那令人不安的气息一同化为灰烬。做完这一切,司通会仔细地用沙土将灰烬彻底掩埋,然后才悄然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格拉底的心沉了下去。司通在焚烧那些病鼠!它似乎能精准地找到这些散发着病气的老鼠,并将它们彻底消灭。这绝非普通的捕鼠行为!这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清除?它知道什么?它感知到了什么普通人无法察觉的危险联系?

一个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猛地撞进苏格拉底的脑海:难道这恐怖的瘟疫,与这些肮脏的老鼠有关?那些病鼠身上携带的东西,就是看不见的“污秽(miasma)”?就是致病的根源?

这个想法是如此惊世骇俗,如此颠覆常识!在雅典人普遍的认知里,疾病是神罚,是星象不吉,是邪恶的诅咒,是污秽的空气(瘴气),从未有人将疾病与这些卑微的、人人喊打的啮齿动物直接联系起来!

“猫捕杀病鼠…焚烧…清除源头…”苏格拉底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震惊与顿悟交织的光芒,“就像…就像它在沙地上画的苇船!简陋,却能在洪水中漂浮!不是神迹,是依靠了水的特性和船的形状!那么这瘟疫…是否也不是神罚或虚无的诅咒,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可以追踪和切断的源头?就像…就像老鼠本身,或者老鼠身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如同…如同毒药?”

他想起了司通日复一日在沙地上划下的图案,那些冰冷的星辰轨迹,那些简陋的求生浮岛。它们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道理:世界有其自身的、不以神意为转移的运行法则和联系。灾难,或许并非不可理解的、来自上天的惩罚,而是自然链条中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守护,也并非只能祈求神灵,或许…可以像猫一样,去找到那个具体的、肮脏的源头,然后…清除它?

这个基于观察和逻辑推演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苏格拉底混乱的思绪。他立刻行动起来。他不再仅仅关注祈祷和避邪,而是开始仔细观察瘟疫的传播路径。他注意到,疫情往往最先在人群最密集、卫生条件最差的港口区和贫民区爆发,那些地方老鼠也最多。他注意到,照顾病人的亲属,即使小心翼翼避开病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也常常很快染病。他回想起司通焚烧病鼠的行为——高温,彻底的毁灭!

一个大胆的、在当时堪称离经叛道的想法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他找到了几位同样在瘟疫中保持清醒头脑、愿意尝试新方法的朋友。

“我们需要分开,”苏格拉底的声音在压抑的空气中显得异常冷静,“把已经发病的人,集中到卫城北面山风较大的空旷地带,远离水源和人群密集区。这不是抛弃,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不再被传染!就像…把着火的木柴从柴堆里挑出来。”

“集中?”有人惊愕,“那岂不是让他们更快地……”

“还有,”苏格拉底的眼神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所有死于瘟疫的人…尸体…不能像以前那样土葬或者随意弃置了。必须…焚烧。”

“焚烧?!”众人哗然,如同听到了最可怕的亵渎之语。焚烧尸体,这在希腊人的观念里是对死者灵魂的极大不敬,是野蛮人才有的行径!

“是的,焚烧!”苏格拉底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想到了司通爪下那团焚灭病鼠的火焰,“彻底地烧掉!就像清除污秽的根源!修昔底德也记录了,瘟疫死者的尸体堆积如山,无论埋葬还是弃置,腐烂的气息都加剧了疾病的传播!我们必须打断这个链条!这或许…是我们对抗这看不见的‘污秽’唯一有效的方法!想想看!猫在做什么?它在清除源头!”

他无法解释司通的存在和它行为背后的深意,只能用最朴素的观察和逻辑去说服。最终,在苏格拉底近乎固执的坚持和几位朋友的协助下,他们在远离主要城区的山坡上,尝试建立了一个简陋的隔离区,并冒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和内心的恐惧,开始秘密地焚烧一些无人认领的、高度腐烂的瘟疫死者尸体。

效果是缓慢而艰难的。瘟疫的魔爪依旧在肆虐,死亡每天都在发生。然而,在苏格拉底和他的小圈子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们发现,采取了隔离和焚烧措施的区域,瘟疫蔓延的速度似乎…真的有所减缓!那些被隔离的病人,虽然条件艰苦,但避免了将疾病更快地传染给家人和邻里。焚烧尸体后,那种令人窒息、仿佛能直接侵蚀生命的浓烈腐臭也确实消散了。

司通依旧在行动。它敏锐地避开了那些被恐惧蒙蔽、试图攻击它的人,专注于它认定的目标——那些在瘟疫环境中变得更加活跃、更加危险的病鼠。它像一个无声的、穿梭于死亡阴影中的清道夫,用最原始的方式,守护着它能触及的微小角落。

一天黄昏,苏格拉底拖着疲惫的身躯从隔离区回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充满了无力感。他走过一条寂静的小巷,巷子深处,几个惊恐的市民正围着一具刚倒下不久、皮肤上布满可怖红斑的流浪汉尸体,指指点点,掩鼻咒骂着厄运和邪灵。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灰影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巷口的矮墙。是司通。它金色的瞳孔扫过巷内的景象,最终落在那具尸体附近墙角的一个鼠洞上。一只肥硕的、眼睛浑浊、动作有些迟钝的老鼠正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似乎被新鲜尸体的气息吸引。

司通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就在它即将扑出的刹那——

“看!是那只额头有白毛的猫!”一个眼尖的市民惊恐地指着司通大喊,“它…它总是在死人附近出现!它一定是死神派来的使者!带来厄运的凶兽!”

“打死它!”恐惧瞬间转化为暴戾的怒火,几块石头呼啸着朝司通砸去!

司通反应极快,轻盈地一闪,避开了石块,但它捕杀那只病鼠的动作也被打断了。它站在矮墙上,金色的瞳孔冷冷地扫视着下方惊恐愤怒的人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感看着他们。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愚昧与恐惧,看到了更深处、更古老的悲剧轮回。

苏格拉底的心猛地一痛。他快步上前,挡在矮墙前,面对着愤怒的邻居。

“住手!”他的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一种罕见的怒意,“看看你们在做什么!它在捕鼠!它在清除真正的污秽!你们攻击的,是这座城市里少数还在真正对抗瘟疫的生灵!你们被恐惧蒙蔽了双眼,却把矛头指向了守护者!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愚昧吗?!”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人们心头。砸石头的动作停了下来,人们看着愤怒的苏格拉底,又看看矮墙上那只安静伫立、额顶银毛在夕阳下微微闪光的灰猫,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那只病鼠早已趁机溜回了洞中。

司通最后看了一眼苏格拉底,又看了一眼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鼠洞,然后轻盈地转身,消失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它没有回头,但那个在愚昧与恐惧中挺身而出、为它辩护的身影,和他所坚持的那套基于观察和逻辑的、对抗瘟疫的“离经叛道”的方法,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映在它金色的瞳孔深处。

瘟疫仍在继续,但理性的火种,已在绝望的灰烬中,被一只猫和一个固执追问的人,艰难地保存了下来。

时光的刻刀在雅典城邦的大理石柱廊上留下更深的印记,也在苏格拉底的鬓角染上了无法忽视的霜白。他额头的皱纹如同爱琴海被狂风犁过的深痕,镌刻着无数次思想交锋的印记,那深陷的灰色眼眸却依旧如年轻时一般锐利、明亮,甚至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言辞的迷雾,直视灵魂的本质。然而,这双追求真理的眼睛,却成了某些人眼中最危险的锋芒。

战争的创伤尚未抚平,瘟疫的阴魂仍在街巷间低徊。雅典这座曾经意气风发的民主灯塔,在经历了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惨败、三十僭主的短暂暴政以及民主制度的艰难复辟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疲惫、猜忌和急于寻找替罪羊的焦躁气息。苏格拉底,这位终身在街头巷尾、柱廊集市间以尖锐提问迫使人们审视自身无知与虚伪的“牛虻”,终于成了这股压抑旋涡的中心靶心。

指控的传票被送到了苏格拉底简朴的石屋。墨勒图斯(meletus)、阿尼图斯(Anytus)和吕孔(Lycon),三位控诉者,代表着诗人、工匠和政客中被苏格拉底的诘问深深刺痛或感到威胁的势力。罪名骇人听闻:不敬城邦所信奉的神只,引入新神;以及腐蚀雅典青年,教唆他们质疑传统、蔑视权威。

审判的日子,如同乌云压顶,沉甸甸地降临在雅典公民大会场(heliaia)。巨大的露天石阶环形剧场坐满了黑压压的公民。空气闷热而凝重,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阳光刺眼,照在中央发言席上须发皆白、却站得笔直的苏格拉底身上,也照在周围五百零一位即将决定他生死的陪审员脸上,那些脸上写满了好奇、冷漠、厌恶,以及被煽动起来的愤怒。

苏格拉底开始了他的申辩。没有哀求,没有忏悔,没有试图用眼泪打动陪审团——那是他深恶痛绝的软弱。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穿透了嘈杂的会场,如同他惯常的诘问一样,直指核心。他条分缕析地驳斥控诉的逻辑漏洞,讽刺墨勒图斯的自相矛盾。他阐述自己行为的本质:如同牛虻叮咬骏马,迫使这匹名为雅典的骏马保持清醒和活力;如同助产士帮助他人诞生思想的真知,而非灌输任何具体的教条。

“雅典的人们啊!”苏格拉底的目光扫过陪审团,“我所做的,不过是遵从德尔斐神谕的启示——认识你自己!我四处探询,发现那些自以为最有智慧的人,往往最无知。而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恰恰是走向智慧的第一步。我从未教导青年任何确定无疑的‘真理’,我只是教会他们提问,质疑,思考!这难道是腐蚀吗?这难道不是对灵魂最大的滋养?难道一个未经省察的人生,就值得活下去吗?”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并非理解与共鸣的涟漪,而是更多的困惑、不安与敌意。许多人无法理解这种近乎自毁式的坦诚。质疑?思考?这难道不是在动摇城邦赖以存在的根基——对神的敬畏和对传统的遵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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