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玫瑰开得正盛。
微风吹过，花朵轻轻摇曳，香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里，甜而不腻。
满鬓白发的明衍靠在摇椅上，望着那片精心照料的花丛，眼皮渐渐沉重。
他闭上眼，黑暗包裹上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 ——
一身素白长裙，眉眼如画，正对着他笑。
明衍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满足又遗憾。
满足的是，这一生遇到了她；遗憾的是，终究没有能再见一面。
意识正往下沉，四周的声音渐渐远去。
一个清亮的声音穿透迷雾：“阿衍。”
他睫毛颤了颤，没有睁眼。
这些年，这样的幻觉太多了。
在午夜梦回时，在清晨恍惚间，甚至在喧闹的街头，他总觉得听见了她的声音。
起初他会急切地寻找，后来便学会了不动声色。
就让它存在片刻吧，哪怕是假的。
“阿衍，我来接你了。”
这次不一样。
声音太清晰了，近在咫尺，仿佛说话的人就俯身在他面前。
那气息，那语调，真实得让他心头发颤。
他猛地睁开眼睛，逆着光。
那个思念了一生的身影就蹲在他面前，正含笑望着他。
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美得不像凡人。
哦不对，她本来就不是。
“阿栖，你真的出现了…… ”明衍的声音沙哑，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脸颊，确认这不是又一次幻觉。
然而，手抬到一半，他僵住了。
如今他的手，皮肤松弛，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指关节突出，如同干枯的树皮。
他瑟缩着，想要收回手。
云栖却一把抓住他，轻轻一拉 ——
明衍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就在他站起的过程中，他的皱纹消失了，脊背变得挺直。
眨眼间，他就恢复了年轻时的俊朗挺拔，只是眉宇之间，比当年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严。
“我这是…… 灵魂出窍？”明衍惊讶地看着自己微微发光的手，又抬头看向云栖。
云栖的视线却落在他身后：“不是，是最后的意识。你的身体，快到极限了。”
明衍回头 ——
摇椅上，他的身体依旧安静地靠着，嘴角含着笑意。
“明爷爷？”护工察觉到异样，试探着唤了两声。
见没有回应，他脸色大变：“快来人啊！明老他…… ”
更多的人涌进了院子，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但没人能看到云栖和明衍的意识体。
也没人注意到，老人原本一直握在手中、从不离身的玫瑰吊坠，已经消失不见。
有人打电话，有人匆忙准备着什么。
明衍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从摇椅抬上担架，众人簇拥着他匆匆离去。
“原来…… 不是做梦。”
明衍根本没看那边，只是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云栖的容颜，克制地保持着距离。
毕竟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漫长的时光，还有陌生感。
而且就算是当初，他也只是她生命里一个特殊的过客。
如今，他更是即将消散的亡魂，如何敢逾距？
云栖却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他：“阿衍，很高兴再见到你。当初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现在还有时间，你疑惑的，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一瞬间，酸楚与释然同时涌上心头，明衍终于抬臂，回拥住她：“好。”
他声音哽咽，眼角终究是滑下了一滴泪。
……
客厅里，云栖和明衍并肩坐在沙发上。
她的手依旧被他紧紧握着。
云栖三言两语，把她和天道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明衍听得认真：“所以…… 我是第一世？”
“嗯哼。”云栖笑着点头。
“真好。”明衍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随即又露出愧疚，“当初都怪我太迟钝。你明里暗里帮了我那么多次，我虽然有所怀疑，却从不敢深想，怕动摇了信念。”
云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发丝蹭过他的颈侧，带来微痒的触感。
“不怪你。身份使然，你当时做的没错。”
明衍苦笑摇头，自嘲道：“当初的我，破绽很多。若不是你一次次暗中回护，我恐怕早就死了。而我还故意接近你，害得你最后只能用那样的方式脱身。”
想起当年，他的心脏依旧传来一阵紧缩的痛。
“真的不怪你。”云栖也心虚，“我当时也是怕自己动心。看着你明明别有目的，却还是忍不住靠近的样子，我就想着得赶紧跑，所以手段难免激进了些。”
现在回想，两人那时就是各怀心思，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彼此吸引。
明衍闻言，抬手将她更紧地搂住，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低笑道：“难怪当初你总是点到即止，不愿与我有更进一步的亲密。”
云栖从他怀里仰起脸，笑容变得促狭：“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耿耿于怀那一晚吗？”
明衍耳根顿时泛红，却坦然承认：“嗯，我总会想起。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发展，但那一刻，你在我怀里…… 是我离你最近的一次。”
那是他压抑情感中一次罕见的失控，也是他记忆里最滚烫又最遗憾的片段。
“呵…… ”云栖看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你知道，当时门外有人吗？”
明衍脸上闪过错愕：“？！”
“我那晚是故意做戏给云世枭听的。”
“……抱歉阿栖，我完全没察觉，差点违背了你的意愿。”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憾事。”云栖伸手抚平他蹙起的眉头，眼睛亮晶晶的，“现在，想不想亲我一下？”
明衍喉结滚动，眼中满是珍视：“可以吗？”
回应他的，是云栖主动凑上来的吻。
这个吻并不激烈，而是极尽温柔缠绵。
两人久久相贴……
当唇瓣终于分离时，明衍眼角有些湿润：“我感觉…… 我快消失了。”
云栖用力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不会消失，你只是回归主意识。”
“嗯。那么，在我‘回去’之前，能给你戴上这个吗？”
云栖微微后退，看到他摊开的掌心中，那枚玫瑰吊坠正静静躺着。
“当然，我们说好的，再见面时，你要把它还给我。”
明衍小心翼翼地将项链绕过她白皙的脖颈，为她扣好。
吊坠贴在她锁骨下方。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然后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我爱你…… 阿栖。”
这一刻，明衍终于将埋藏了一生的爱意，清晰地传达给爱人。
他执念顿消……
云栖感觉到他的意识越来越虚无。
她将唇凑到他耳边，用带着哽咽的声音回应：“我也是。”
下一秒，怀中的触感骤然一空。
同一时刻，病房里响起心电监护仪刺耳的长鸣，屏幕上的曲线拉成一条直线。
病床前站满了身着警服的人，正齐刷刷地抬手敬礼。
满头华发的白夜，站在离病床最近的地方，
他和明衍做了几十年搭档，从血气方刚干到光荣退休。
别人都劝明衍“放下过去，娶妻生子”，只有他从不提这茬。
因为他懂得，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一生有一次，便会耗尽所有气力。
明衍不愿走出，作为朋友，他唯有尊重。
白夜的目光落在明衍空空如也的手上 ——
那枚从不离身的玫瑰吊坠，今天居然不见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明衍喝醉后拉着他说胡话：“老白，你知道吗？她是天仙下凡，帮我渡劫来的。”
白夜此时是信的，他在心里默默祝福：“去吧老伙计，你的大小姐终于来接你了。”
窗外，一阵微风拂过，带着玫瑰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