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广福楼内座无虚席。
方子围坐在二楼包厢,指尖轻轻叩着鎏金栏杆,神色倦怠。
他今日被几个同僚硬拉来听戏,对咿咿呀呀的唱腔提不起半分兴致,只等着敷衍半场便寻个由头离开。
“少帅,这戏班子可是北平近来最红的,尤其是那骆派青衣季凛,听说连上海滩的杨老板都专程来捧过场。”
副官赵诚凑近低声道。
方子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台下乌泱泱的人头,兴致缺缺。
——直到锣鼓声骤起,幕布一掀。
台上人一袭月白戏服,水袖如云,点翠头面在灯下泛着幽蓝的光。
他尚未开腔,只一个转身,眼波流转间,方子围的呼吸便滞了一瞬。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那嗓音清冷如碎玉落盘,尾音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颤,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
方子围原本懒散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再未从台上移开半分。
虞姬拔剑自刎时,眼尾洇出一抹红,泪珠将落未落。
方子围不自觉地倾身向前,仿佛这样就能接住那滴泪。
戏终,满堂喝彩。
方子围仍坐着未动,直到台下人潮散去,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嗓音低哑:“去查。”
赵诚一愣:“少帅要查什么?”
“他的一切。”
方子围站起身,军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眼底暗色翻涌,“喜好、习惯、平日往来——今晚我就要。”
后台。
季凛卸了妆,正用湿帕子擦拭脖颈间的脂粉。
铜镜里映出他清瘦的轮廓,眉目如画,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冷。
“季老板,今日这出《霸王别姬》真是绝了!”
老板笑眯眯地凑过来,“方才李署长还派人来问,明日可否去他府上唱堂会?”
季凛微微蹙眉,尚未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小厮捧着大束白海棠匆匆跑进来,花瓣上还沾着夜露。
“季老板,有人送花来,说是……仰慕您的戏。”
季凛一怔。
那花束间夹着一张素白卡片,上头一行瘦金小楷:
“一曲清歌,魂梦俱倾。”
没有落款。
班主眼睛一亮:“哎哟,这可是稀罕物!这季节的白海棠,怕是整个北平都找不出几枝——”
季凛轻轻抚过花瓣,指尖沾上一点凉意。
他抬眸望向门外昏黄的走廊,那里空无一人,唯有穿堂风掠过,带起一阵淡淡的花香。
当夜,方宅。
方子围靠在书房软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
赵诚垂首立在一旁,低声汇报:
“季凛,苏州人,自幼学戏,性子冷清,不喜交际。平日除了登台,大多闭门练功,连应酬都极少去。”
“不过……”赵诚犹豫一瞬,“警备厅的陈处长似乎对他有些心思,上月还强行请他去府上唱过堂会。”
“咔嚓”一声,白玉扳指在方子围指间裂开一道细纹。
他漫不经心地将扳指丢进抽屉,起身整了整袖口:“明日去备一份礼。”
“师座要送什么?”
方子围望向窗外月色,眼底浮起一丝温柔笑意:
“他既爱海棠,就送他一株活的。”
次日清晨,庆和班后院。
季凛推开房门,一株垂丝海棠静静立在阶前,根系裹着新鲜泥土,花苞累累,如雪缀枝头。
树下搁着张花笺,墨迹未干:
“愿君如海棠,岁岁常相见。”
依旧没有署名。
季凛怔然伸手,一滴晨露恰好坠在他掌心,凉得惊心。
莫长歌跌跌撞撞冲进后院时,季凛正望着那株海棠出神。
“师兄!不好了——”莫长歌脸色煞白,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胜龙会的人把戏班围了!”
季凛眸光一凛,快步往前院赶去。
院内早已乱作一团。
十几个黑衣短打的帮派弟子堵在门口,为首的曹裕泰一身锦缎长衫,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房契,正冷笑着环视众人。
“季老板,可算出来了。”
曹裕泰抖了抖房契,“你们的师傅何纪培欠了我三千两白银,这院子抵了一千两,剩下的两千两……打算怎么还?”
戏班里的师弟妹们面色惶然,年纪最小的云笙已经红了眼眶。
莫长歌咬牙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找就找何纪培,我们哪来的钱?”
“少废话!”
曹裕泰一脚踹翻院中的花盆,“那老东西早跑没影了,我不找你们找谁?”
他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季凛脸上,“今天要是还不上钱,就拿人抵债。”
几个帮众狞笑着上前,伸手就去拽云笙的胳膊。
小姑娘吓得尖叫一声,戏班里的武生们立刻抄起棍棒挡在前头,两方推搡间,眼看就要打起来——
“长歌。”
季凛突然开口,让所有人都静了一瞬,“去把我房里的匣子拿来。”
莫长歌猛地扭头:“师兄!那可是你——”
“快去。”
片刻后,莫长歌捧来一只乌木匣子。
季凛接过,径直递给曹裕泰:“这里有三百四十两,你先拿着。”
曹裕泰掀开匣盖瞥了一眼,嗤笑出声:“就这么点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他一挥手,帮众们再次逼近,“给我把人带走!”
云笙被扯得一个踉跄,季凛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袖中暗藏的匕首已然滑至掌心
“嘀——!”
尖锐的哨声骤然划破空气。
五六名巡捕冲进院子,为首的探长面色冷峻:“怎么回事?”
曹裕泰立刻举起双手,变脸似地堆起笑:“哎哟,陈探长!我可没闹事啊,是他们欠钱不还……”
陈探长扫了一眼院中狼藉,目光在季凛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聚众斗殴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转向曹裕泰,“给你三天时间走正规程序,再让我看见你私闯民宅……”
“是是是!”
曹裕泰点头哈腰地后退,临走前却凑到季凛耳边阴恻恻道,“季老板,咱们……后会有期。”
季凛站在广福楼的后台,手中握着那份刚签下的五年戏约,纸张在他指尖下微微发凉。
五年。
他将自己最盛年的时光全部押在了这张纸上,换来的不过是两千两银子——
刚刚够填上胜龙会的债,却填不上他心里那个越来越深的窟窿。
值得吗?
他盯着契约上自己的名字,墨迹还未干透,像是随时能被抹去一般。
可他知道,这笔落下,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可若不签,师弟妹们怎么办?
戏班散了,他们能去哪儿?
他闭了闭眼,将契约折好,收进袖中。
……值得。
回到戏班时,院子里一片狼藉。
师弟妹们垂头丧气地收拾着行囊,有人低声啜泣,有人沉默地叠着戏服,像是要把这最后一点念想也收进包袱里带走。
云笙抱着褪色的戏服,眼眶通红地抬头看他。
“师兄……没了戏班,我们要去哪儿?”
她的声音发颤,像是怕极了,却又不敢大声哭出来。
季凛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放得很轻:“别怕,师兄会想办法。”
——可他能想什么办法?
胜龙会的债还清了,可剩下的一百两银子,连租个像样的院子都勉强,更别提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莫长歌蹲在墙角,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实在不行,咱们去天津投奔刘家班……”
季凛没说话。
他知道莫长歌只是在逞强——刘家班和他们素无交情,怎么可能收留这么多人?
更何况,他们这一走,就等于彻底散了。
不行。
他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
他攥紧了袖中的银票,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债已经还清了,大家先安心住着,三日内,我会找到新住处。”
第二日,季凛去了隆昌房屋中介。
柜台后的老徐正打着算盘。
季凛将钱袋放在桌上,声音很淡:“四百两,要能住十五人,最好带练功的场子。”
老徐掀开钱袋瞅了眼,突然压低声音:“巧了!今早刚有个急租的——西城水磨胡同三进院,原先是杨参议的外宅,家具齐全,月租五十两。”
季凛指尖一顿。
这样的宅子,平日少说也要一百两一月,怎会突然低价急租?
他抬眸看向老徐:“宅子干净吗?”
老徐左右张望,声音更低:“听说杨参议得罪了人,急着离京……但宅子绝对没问题,您要是现在定,我还能压到四十两一月!”
季凛沉默了一瞬。
太巧了。
可眼下,他别无选择。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钱袋推了过去。
“带我去看看。”